“昨晚你去瞧了花魁大賽了麽?”
“這還用問?我可是午後便去占了位置,一直到四更天沒挪窩兒。瞧見我這黑眼眶了麽?我現在走路還小腿打顫,隻睡了一個時辰。”
“哈哈,誰不是呢?不過卻是精彩。誰能想到三家焦灼,最後還來個加賽。”
“是啊,望月樓這一次可是一鳴驚人了。那個《杜十娘》可真是演的好,老子五尺漢子,鐵骨铮铮,居然還掉淚了。”
“哈哈哈,沒想到你王老五也有這等憐香惜玉的心思。不過你說的對,我還從未看過這般用心的戲目。可惜的是,昨晚我坐的有些遠,有些地方沒看清楚。若是望月樓再演一場那便好了。”
“說的很是,人又多,場面有些嘈雜,确實觀感頗受影響。要是再能仔仔細細的看一遍便好了。除了這戲目之外,昨晚司馬青衫和東方未明折在那個名不見經傳的方秋手裏,倒是另外一場意外。想那司馬青衫和東方未明風頭正勁,名滿天下。卻沒想到被一個不知名的人物給打敗了。雖然咱們老百姓對詩詞不太懂,但那些名士大儒們都說方秋的詞寫得最好,那自然是實至名歸了。”
“是呢,這可當真教人意外。我特意打聽了内幕,昨晚司馬青衫和東方未明氣的提前離場,半夜裏要離開杭州。後來梁王派人請了他們去好言安撫了一番,這才沒有離開。王爺說,文無第一,一兩首好詞算不得什麽。那方秋也不聞其名,不過突然靈光乍現寫了一首好詞罷了,并不能掩蓋司馬青衫和東方未明之才。王爺還說,要找到那方秋,正大光明的再來一場比拼呢。”
“哦?真的麽?那是要找回場子了。就說呢,司馬青衫和東方未明怎能樣咽得下這口氣?話說你是怎麽知道這些的?梁王爺說的話你都知道?你什麽時候消息這般靈通了?現在在替王府當差麽?”
“嘿嘿,我哪有這等福氣,是我遠房的一位表叔告訴我的,他在王府中做事,昨晚他和一群人陪着王爺和小王爺他們就在現場。今兒一早我去給他家送菜,聊了幾句方才得知。”
“原來如此,這麽說來,這消息着實可信了?”
“當然可信。還有呢,據說那個方秋失蹤了,昨晚出場之後,便再沒見到他。望月樓的人說他連夜走了,不知所蹤。 王爺打算發布告尋人呢。”
“呵呵,有趣有趣。這望月樓也不知從那裏找到這個方秋方公子的,我怎麽覺着,望月樓昨晚的那一切都是這個方秋暗地裏布置的呢?便是要半路上殺出來,殺的萬花樓和群芳閣一個措手不及。橫刀奪了花魁。梁王爺和萬花樓群芳閣的人怕是要氣的吐血了,煮熟的鴨子硬生生的飛了。”
“那還用說?花了那麽大的代價,結果替望月樓做了嫁衣。望月樓估計也落不了好,她們這回可是徹底的得罪了梁王了。”
“是啊,梁王豈是好招惹的,明面上不成,暗地裏使絆子是肯定的,也不知會鬧出什麽事來。”
“罷了罷了,天大的事情于我們無幹,我等隻是瞧個熱鬧。回聊吧,雖然熬了一夜,但今日還得幹活養家啊,告辭告辭。”
……
類似這樣的談話充斥杭州城,市井菜場中,碼頭船舶上,酒樓茶肆裏,人人吐沫橫飛,各自發表着對昨晚花魁大賽的見解,各自揭發着半真半假的所謂内幕。按照往年的慣例,花魁大賽的熱度要一直持續到九月裏,到那時新鮮度才會過去。但今年怕是持續的時間要更長,因爲很多人都期待這件事的後續,那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方秋砸了梁王爺的場子,落了司馬青衫和東方未明的面子,這事兒怎麽想怎麽都一時難以了結。
……
松山書院,甲字二堂中。林覺抱着一本《先秦諸子集注》正看得津津有味。今日其實不是學堂開課的日子,回外地老家過中秋的學子們尚未歸來,但本地的學子們卻不願耽誤時間,于是紛紛趕來學堂自發讀書。林覺倒不是爲了認真讀書,而是他必須要将方浣秋送回山上來,畢竟隻是以觀看花魁大賽爲借口,不能讓她在家中久待,否則方敦孺和方師母定然不悅。
早上送了方浣秋回家後,林覺沒敢去見方敦孺。因爲他擔心方敦孺昨晚認出了方浣秋,爲了避免麻煩,他決定去學堂中躲一躲。如果方敦孺認出了方浣秋的話,那麽他自然會來找自己問清楚。若他沒認出的話,那也不必主動去解釋。
正當林覺大聲誦讀白馬非馬一段時,學堂外廊下,方敦孺高大的身影出現了廊下。
衆學子們見山長到來,紛紛起身行注目禮。做好了方敦孺進來,便拱手行禮的準備。然而方敦孺卻沒有進屋,隻在長窗外面色鐵青的朝着林覺勾了勾手指頭。
林覺乖乖的放下書本離坐出門,方敦孺已經負手朝着東邊山坡旁的樹林行去,林覺亦步亦趨的在後面跟着。
樹林中,一座簡陋的石頭小亭懸空建在斜坡頂端,裏邊一張石桌幾張石凳。方敦孺邁步進入,負手站在亭子一角朝着山坡下的密林眺望。林覺進了亭子,靜靜的站在他的身後。
良久以後,方敦孺緩緩開口了:“你還不肯主動說出實情麽?你到底是什麽人?你拜我爲師是什麽目的?”
林覺一聽這話,便知道方敦孺已經全部知道了。上山的路上,方浣秋問林覺,如果方敦孺昨晚認出了她,诘問她原因的話,她該如何回答?林覺告訴她,不要欺瞞,直說便是。隻是不要說出自己在林家的私人糾葛。現在看來,方浣秋應該是已經坦白了。
“老師,關于昨晚的事情,您想必已經問過師妹了。師妹說的那些都是真的。”林覺沉聲道。
方敦孺緩緩轉過身來,冷目盯着林覺道:“老夫什麽也不知道,老夫也沒問浣秋。這件事跟浣秋無關,老夫問她作甚?老夫要的是你的回答。”
林覺點頭道:“老師莫惱,學生說便是。老師請坐,學生絕不會有任何的隐瞞,若是老師有何疑問,學生也自是知無不答。”
方敦孺見林覺言辭誠懇,面色稍霁,冷哼一聲走向石凳。林覺上前伸袖拂去石凳上的落葉,扶着方敦孺坐下。之後在方敦孺身旁的石凳上落座。
秋風飒飒,松濤如濤。野菊花和丹桂的香味在空中彌漫着,金秋時節,氣候涼爽适宜,讓人心神舒暢。石亭中,林覺輕聲将前因後果叙述給方敦孺聽。包括在林家的一些恩怨,包括西湖偶遇救了謝莺莺的事情,以及後來發現望月樓的窘境後出手相助,林覺一五一十的都禀報給方敦孺聽。
末了,林覺低聲道:“老師,昨晚學生之所以讓師妹扮作男裝上場,也是讓師妹開心開心。另外師妹不在城中居住,也沒人認識她。我若上場,會有無窮無盡的麻煩。所以原諒我的擅自做主,但學生并無他意。”
方敦孺聽完了林覺講述的經過,臉上嚴肅的表情也終于緩和了下來。他本來生氣的便是林覺對自己的隐瞞,而且還讓浣秋跟青樓的人混在了一起,着實胡鬧。但眼下林覺和盤托出,說出原因,已經讓他氣消了大半。但另外的一半疑惑還是沒能打消。
“浣秋的事且不說,你在林家的事,以及你幫望月樓出頭的事情我也不做評價。你雖拜我爲師,但我方敦孺既非腐儒之輩,也不會去管束你的日常行爲。但隻要你做了傷天害理之事,我自會和你斷了幹系。但我認爲你不是那樣的人,所以老夫才收下了你。這或許也是你我的緣分。然而,現在老夫卻有些後悔收你爲弟子了,你可知爲什麽嗎?”
“老師莫非以爲學生還有隐瞞之事,當真是别有所圖?學生确實是仰慕先生高名,所以才來拜入門下。絕無其他企圖。老師若不信,學生可對天盟誓。”
方敦孺擺手道:“盟誓卻是不必了,你隻消回答我,那首《定風波》當真是你所作麽?”
林覺蹙眉道:“恩師爲何有此一問?”
方敦孺沉聲道:“那首《定風波》詞,老成練達,豁達開闊,是爲詞中極品。此詞若是你所作,老夫對你可真是看不懂了。你年僅十八,如何能寫出這等詞來?即便你在林家受了些苦,但就閱曆年紀而言,絕無這等領悟。你果真能寫出這種詞來,科舉高中必然無虞。然則你以考科舉爲名拜入我門下,老夫不得不懷疑你的目的。但若不是你所做,你昨夜便是剽竊他人詞作,是爲不齒之行。此事很快便會爲人所知,原作之人會澄清真相,那麽你更是沒資格當我的弟子。這麽說你明白了麽?”
林覺想了想道:“《定風波》确實是弟子所作,弟子并不想隐瞞這件事。”
“當真是你?”方敦孺驚詫道。他一直以爲這絕無可能是林覺寫出的詞,但林覺居然親口承認了。
“正是,弟子絕不敢胡說。若是有人指出剽竊的證據,弟子不用老師說,自己便羞愧而退了,豈敢玷污師門?但學生寫了這首詞,卻并非如先生所想,便是無虞科舉,所以投奔師門另有所圖。學生隻是仰慕先生大名,欲得先生教導而已。學生之志不僅在科舉得中,學生之志宏遠,意在領悟濟世之道,而這些,先生才能教我。”
“老夫教你?老夫自己都是爲朝廷所不容之人,你憑什麽說老夫可以教你這些?”方敦孺冷聲道。
“先生不是爲朝廷所不容,先生是不容朝廷而已。是先生棄了朝廷,非朝廷棄了先生。”林覺輕聲道。
方敦孺瞪着林覺,忽生知己之感。不知爲何,見到林覺的第一眼,方敦孺便對林覺有一種似曾相識之感。而且林覺能夠極快的融入方家,對自己家中的一草一木似乎都熟悉的很,這很是讓人覺得奇怪。也正因如此,方敦孺生出了警惕之心,總以爲林覺似乎是有備而來,帶着某種目的。然而這麽多天,卻又無絲毫的蛛絲馬迹。有些時候,自己其實都已經習慣于或者離不開他的存在了,他和方師母有時候在家裏喊人都會喊錯,會叫錯林覺的名字。醒悟過來才發現林覺并不在家中,隻是習慣于去尋他。誰能想像這隻是和方家相處了短短月餘時間的結果。
可越是如此,方敦孺便越是有些恐慌之感,畢竟這種感覺很是怪異。
但若放棄一些雜念來看林覺,方敦孺不得不承認,林覺是個良才美玉。不但滿腹詩書,性格讨喜,而且頗有見地。沒論事,林覺總是能跟方敦孺聊到深處,這頗爲難得。
然而方敦孺還是怎麽都不能相信,林覺會寫出那首《定風波》來,因爲那太不協調了,感覺太怪異了。
“林覺,你要老夫相信那首詞是你所寫,那麽你便再寫一首。還是《定風波》詞牌,若能水準相若,老夫便再不懷疑你。”方敦孺沉聲道。
林覺點頭道:“好,遵先生之命。我有一阙舊作,不知可拿來過目。”
“當然可以。”
林覺道謝起身,望着亭外蔥郁山色沉吟片刻,輕聲誦道:
羅绮滿城春欲暮。百花洲上尋芳去。浦映□花花映浦。無盡處。恍然身入桃源路。
莫怪山翁聊逸豫。功名得喪歸時數。莺解新聲蝶解舞。天賦與。争教我輩無歡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