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望月樓在東南花界名聲甚隆。二十年前,望月樓成立之後,如今的謝媽媽便是樓中紅牌。名聲播于東南,大周各地文人名士聞名紛踏而至,一時紅火之極。二十年間,望月樓出花魁十餘名,是爲杭州花界各青樓之最。”
“奴家自小便入望月樓中。是媽媽将我撫養長大,授以琴棋書畫諸般技藝。去年,望月樓頭牌阮玉玲姐姐贖身嫁人,奴家便正式出來見客,蒙媽媽器重,衆姐妹幫襯,遂被推爲樓中紅牌首席。外人或許對我們這些青樓女子看的很輕賤,但奴家卻不這麽看自己。奴家在望月樓十七年,對姐妹們的命運看的比誰都清楚。無論是紅牌花魁,還是其他的命苦的姐妹們,她們最終都因爲從事這一行而遭人唾棄。奴隻說一事,五年前我望月樓首席紅牌含香姐姐奪得當年花魁娘子之号。這之後達官貴人趨之若鹜,風頭一時無兩。後來她遇到了她喜歡的一個公子,于是自贖嫁人。然而,那公子根本就看不起她,在帶她回家的路上,騙了她所有的錢财,将她抛棄在大江之上。含香姐姐含恨投江而死。由此可知,其實我們這些人其實表面上看起來風光無限,人人争相結交,無非便是貪戀美色,當做消遣罷了。真正有誰能看的起我們這些人?然而,誰能知道我們這些人心裏想的是什麽?我們并非自甘入花界,其實也是身不由己。”
“奴家當時雖然年幼,但得知了所有的這一切,心裏豈能不有所警醒?奴家所以和媽媽達成了協定,奴家隻賣藝不賣身,絕不糟踐自己。這是奴家的底線。媽媽是過來人,打小便撫養我張大,早已視我爲親生骨肉一般,她知道我心中所想,便答應了我。然而,這花界之中雖然有不賣身的清倌,但真正能做到能有幾人?誰不是表面上标榜賣藝不賣身,其實背地裏依舊難逃誘惑。那些富貴豪奢之客來樓中取樂爲的是什麽?難道僅僅是聽曲觀舞不成?我自宣布爲清倌以來,不知遭受多少滋擾。有的客人不能遂願,便打罵吵鬧鬧事。久而久之,便影響了樓中的生意。”
林覺緩緩點頭,雖然對青樓花界不太了解,但林覺知道謝莺莺的話應該是發自真心了。青樓女子怕是很少有自甘堕落之人,大多數人都是身不由己,她們也想着能夠脫離這個泥坑。但她們雖願意從良,卻很少有人能夠原諒她們的過去。剛才謝莺莺所言的那個叫含香的女子的遭遇倒像是自己知道的一個話本叫杜十娘的。身在污濁之中,能保持潔身自好,爲自己的以後打算。這讓林覺不禁對謝莺莺産生了一絲敬意。
“我不知該如何評判此事,但以我個人而言,我是贊許姑娘有自己的主見,潔身自好的。不過,僅僅是因爲此事便要尋死,似乎感覺不太恰當吧。”
“公子說的是。若隻是這些滋擾倒也罷了,忍一忍便也過去了。樓裏的客人少了些,那也沒什麽大不了。隻要日子能過便好。然而事情豈是這麽簡單?我望月樓其實遇到了另外一個大麻煩。”
“哦?”林覺覺得重點來了,欠了欠身子細聽。
“公子可知杭州最大的青樓是哪幾家?”
“我可不知道,我沒這個愛好。”林覺搖頭道。
“林公子是正人君子,是奴家問錯話了。奴家告訴公子,杭州目前名氣大的青樓有十餘家,實力最大卻隻有兩家,一家叫萬花樓,一家叫群芳閣。這兩家青樓中幾乎聚集了近四年來所有的花魁大賽的前三名娘子。可謂是盛名遠播。這兩家青樓也是最近兩年才冒出來的,其幕後所屬後台你道是誰麽?那便是杭州府的梁王殿下。”
“梁王?”林覺皺眉道。這位杭州的梁王可是大名鼎鼎,他名叫郭冰,是當今聖上郭沖同父同母的親弟弟。上一世林覺便經常聽到他的大名。這位梁王性喜豪奢,又喜歡結交三教九流的人物,頗有些名頭。但上一世可沒聽說他居然還喜歡開妓院,成了兩座青樓的大股東。作爲皇族親王,做這種勾當,似乎有些不合身份。
“确切的說,是梁王府下邊的人開辦了這兩座樓子。挂在西城李家的名下而已。這件事其實家喻戶曉,隻是沒人願意說出來罷了。這兩座樓子的崛起靠的便是重金挖角,将杭州城數十家青樓中有名氣的紅牌和花魁娘子一網打盡盡數挖到萬花樓和群芳閣之中。這等手筆,怕也隻有梁王府能做得到。誰敢和梁王作對?所有的樓子都隻能忍氣吞聲。”謝莺莺沉聲說道。
林覺緩緩點頭,他的腦子裏想的卻是梁王這麽做的目的是什麽。想了片刻不禁啞然失笑,還能爲了什麽?青樓紅館正是财源滾滾之處。壟斷花界之地,一年下來也不知要賺多少銀子。這位梁王的目的肯定是在此了。至于他如此斂财的目的是什麽,林覺倒也沒去多想,想來無非是爲了窮奢極欲盡情享受罷了。
“梁王府也找上了你們望月樓是麽?”林覺問道。
“是。早在去年,他們便挖走了我望月樓中的幾大紅牌。但他們最想挖的便是奴家。奴家雖非花魁娘子,但奴家也算是在杭州花界有些名氣。萬花樓和群芳閣之志便是要壟斷全城紅牌,自然不肯放過我。可是奴家并不願意去他們那裏。一則,望月樓已經被他們挖走了那麽多紅牌,我一走,望月樓便完了。這樓子雖不好,但卻是媽媽花了半輩子積蓄買下來的,對我而言,對很多姐妹而言,這裏便是我們的家。我一走,家便沒了。其二便是,我想要潔身自好隻賣技藝,但如果去了萬花樓或者群芳閣,怕是便無法遂願。定會被逼着賣身。這豈是我心中所願?所以從我個人而言,我也不能同意。”
林覺點頭道:“原來如此,那麽你們不同意,豈非便得罪了梁王府了麽?他們豈會幹休?”
“公子聰慧,情形正是如此。他們見我們不願意,便處處暗中使手腳。恩公當日救奴家的時候,應該看到了幾個在船上鬧事的客人吧。那一天是他們連續十幾日去我望月樓紅船上滋擾了。那幾人便是他們派來的,都是有頭有臉的人家的子弟。其中一位還是杭州通判張大人的衙内公子。那日他們逼迫奴家喝酒,言語動作污穢不堪,奴家一時想不開,便跳湖打算了解一生。幸而得公子相救,方才未贻終生之恨。”
“能讓張衙内這種人來鬧事的,我相信必是梁王府才能做到了。”林覺咂嘴道。
“當然,他們讓這些人來搗亂,便是讓我們無法報官處置。都是有權有勢之人,報官了反而會惹來我們的麻煩。”
“說的是。這件事确實挺麻煩的。誰能想到堂堂梁王府會做這等下作的勾當呢。”林覺皺眉道。
“這倒也罷了。奴家最痛心的是,我們望月樓内部已經不團結了。當初被挖走了幾名紅牌,姐妹們都同聲責罵,誓言絕不背棄望月樓。然而現在,剛才公子也看到了,她們已經無法忍受門戶冷清的情形了。她們将此事歸咎于奴家身上,因爲萬花樓開出的條件說,隻要奴家同意過去,可以一并收納她們。我不同意,她們又沒有客人,所以便怪罪于奴,說奴家清高,說奴家不識時務,說奴家不顧她們的死活。奴家最痛心的不是外邊的這些壞人,反而是自家姐妹們的這些話,當真如剜心般的難受。”
謝莺莺長歎一聲,看着窗外出了會神,續道:“其實奴家也能理解她們的心情。畢竟做了這一行,靠的便是這一行糊口。樓裏剩下的這些姐妹也都年紀偏大了,二十七八的也有了。到了這個年紀,都想着能攢點積蓄從良。一下子沒了客人,且和王府交惡,讓她們也确實恐慌。我能理解她們,可是我不能同意那件事啊。媽媽也不同意,我能怎麽辦?林公子,你說若是你遇到這些事,你能怎麽辦?”
林覺翻翻白眼心道:“我又不是青樓女子,我怎會遇到這樣的事情。”不過聽了這麽一大串,站在謝莺莺的立場上,這件事确實倒是有些棘手。
見林覺沉默不語,謝莺莺自嘲道:“瞧奴家在這裏啰裏啰嗦的一大堆,林公子定然覺得很是煩躁了吧。奴家真是不該,說這些讓恩公鬧心。不過就像林公子說的那樣,說出來了,心裏似乎舒服了不少。”
林覺沉吟道:“我并沒覺得煩躁,我倒是想知道,事情既然到了如此地步,你們打算如何了局?”
謝莺莺歎息道:“我若是知道如何了局,也不至于在林公子面前訴苦了。現在這件事正叫做兩頭爲難,或許我一死了之才是最好的辦法。”
林覺靜靜道:“死是世上最容易的事情,一死了之固然幹淨,但那卻絕非解決之道。”
謝莺莺再歎一聲,愁容滿面,托着腮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