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梯上傳來腳步聲,林覺轉頭看去,隻見一名雲鬓蓬松的衣衫淩亂的女子正滿臉倦容的打着阿欠從二樓走下來。那女子看到樓下坐着人,滿臉吃驚的表情。但當她看到那是一名英俊少年時,女子的臉上一下子湧上了燦爛的笑意。
“哎呦,居然有客人。媽媽怎不招呼一聲?讓這位公子獨自坐在這裏,這可真是失禮呀。公子,快快快,來奴家屋裏坐坐。奴家陪你說說話。”
那女子扭動腰肢飛快走來,紅唇蠕動,笑語盈盈,熱情之極。
沏茶的蘭娘剛好捧着茶盅前來,見此情景忙放下茶盅斥道:“紅袖,莫擾林公子,林公子是莺莺的貴客。”
那名叫紅袖的女子臉上變色道:“憑什麽?爲何便隻能是莺莺的客人?你叫我們喝西北風麽?什麽事都僅着她,她樓裏的頭牌,然而若不是她任性,望月樓又怎至于到今日地步?現在天天門可羅雀,咱們都要餓死不成?”
蘭娘抱臂斥道:“你沖我嚷嚷什麽?我跟你說不着這些。”
紅袖冷哼一聲,忽然揚起嗓子朝這樓上大叫道:“姐妹們,有客人來了,誰先搶着算誰的。都快些來。”
這一嗓子之後,二樓上瞬間熱鬧了起來。樓梯咚咚作響,十幾名女子有的蓬頭散發,有的隻穿睡衣,有的還光着腳,一窩蜂從樓梯上沖下來。片刻間莺聲燕語嬌嗲發嗔鬧聲不絕。林覺瞬間被七八隻手挽住胳膊圍在中間。
“公子去我房裏坐一坐。我是顧真真,保管讓公子開心。”
“還是去我房裏,我是劉愛愛。我才十六呢。”
“我是蓮蓮……”
“我是芳芳……”
“我是……”
林覺被她們拉扯的身子左搖右晃,衣服都要扯碎了。隻得苦笑道:“諸位大姐,莫要如此。莫要如此。”
綠舞氣的臉上通紅,在旁邊用手用力剝開那些女子抓在林覺身上的手,然而剝開一隻,另一隻又抓了上來,毫無效果。
“都住手!你們還有沒有規矩?”樓梯上傳來一聲怒喝。
吵鬧之聲稍息,衆人轉頭看去,隻見樓梯上謝丹紅滿臉怒容的站在那裏。她的身後,站着一名綠衣女子。那女子眉目如畫,身材勻稱,生的甚是美麗。林覺一眼便認出那女子便是當日落水的女子,這座望月樓的頭牌謝莺莺。
“還有沒有規矩了?你們這是要幹什麽?這位林公子是莺莺的貴客,你們鬧得什麽?”謝丹紅一邊怒斥,一邊緩步下了樓梯。
一群女子中有人低下了頭,松開了手。謝丹紅是樓中鸨母,是她們的媽媽,她們豈敢得罪。
“還不給我回房去。”謝丹紅喝道。
女子們紛紛低着頭無聲的離開。然而,那名叫紅袖的女子忽然挺胸開口道:“媽媽。您平日偏心莺莺,倒也沒什麽。青樓這一行本就是一代新人換舊人。我們歲數大了,客人不愛了也沒什麽,莺莺正當年,滿身技藝,人又美貌,成爲望月樓的頭牌我們一點意見也沒有。可是咱們望月樓如今生意慘淡,已經沒什麽客人來了。好容易來了個客人,姐妹們當然要來搶了。否則姐妹們難道天天吃老本,喝西北風不成?”
謝丹紅緩步走近,盯着紅袖道:“我就知道是你帶的頭。”
紅袖冷笑道:“沒錯,是我帶的頭。不過是要吃一口飯罷了。明明我望月樓可以生意很好,但有些人就是矯情,弄得大夥兒沒飯吃。我等念及舊情,也不好另謀出路。然而,這麽下去,大夥兒都要餓死了。媽媽不爲我們着想,也該爲了望月樓着想。由着某人任性而爲,望月樓這招牌遲早要倒。媽媽總要給我們個說法。我們可耗不起,就這幾年還看得過去,人老珠黃時若不攢下些銀錢,下半輩子難道要我們都去街上要飯不成。”
謝丹紅咬着嘴唇臉色甚是難看。四下裏一片寂靜,衆女子都默默的看着謝丹紅,臉上也均有愁容。
“哎!”謝丹紅輕輕歎息一聲,沉聲道:“紅袖,你也是樓裏的老人兒,你說的話自然有你的道理。這件事奴家也并非裝糊塗。這樣吧,此事回頭再商議,這位林公子是莺莺的救命恩人。那日西湖紅船上發生的事情你們當中有人在場,當着林公子的面,咱們不能失禮。他不是來玩的,是方才在街頭遇到了他,被我請來的。”
幾名那日在船上的女子這才有空仔細的看林覺,才認出了确實是那日救人的那位公子。當日人人慌張,救人的少年又發髻散亂狼狽,一時沒能認出來。
林覺整理整理被拉扯的皺巴巴的衣衫,拱手道:“在下林覺,各位大姐有禮了,有禮了。”
衆女子紛紛斂裾還禮。紅袖一言不發快步上樓,一群女子也都紛紛離去,片刻間人走得幹幹淨淨,樓梯上腳步聲消失,四下裏恢複安靜。
謝丹紅走上前來對林覺行禮,滿臉歉意的道:“實在是萬分抱歉,樓裏的姐妹驚擾了林公子了。”
林覺微笑道:“倒也沒什麽。她們也沒把我怎樣。”
說話間,那綠衣女子謝莺莺來到面前,盈盈下拜給林覺磕頭,口吐清音道:“奴家謝莺莺多謝林公子救命之恩。恩公請受奴一拜。”
林覺忙還禮道:“不必多禮,姑娘請起,折煞我也。”
謝莺莺還是磕了個頭才起身來。謝丹紅笑道:“我家盈盈這段時間天天念叨着要感謝恩公救命之恩,今日終于遂願了。莺莺,你陪林公子說會話,我去樓上跟紅袖談談心。蘭娘,在旁招呼些,擺些點心出來招待林公子。”
蘭娘應了,謝丹紅向林覺福了福轉身上樓。
在謝莺莺的引導下,林覺坐進了小舞台旁邊的屏風内,這裏對着後院長窗,還可目睹舞台全境,是大廳中的雅座。
茶水端來,點心擺上,二人落座于此。
“林公子請用茶。”謝莺莺殷勤相勸。“當日若非公子相救,莺莺怕是已經命喪黃泉。身子康複之後,莺莺便央求媽媽打聽恩公身份好道謝恩公。可是半個多月都沒找到。但沒想到今日居然巧遇恩公,實乃天意。”
“舉手之勞,何須贅言?難道我還見死不救不成?不用再提了。”林覺笑道。
謝莺莺歎了口氣道:“于公子而言自然是舉手之勞,但于奴家而言卻生死攸關了。”
林覺笑道:“是啊,當日确實情形緊急。姑娘當時已經閉氣,一隻腳其實已經踏入鬼門關了。我不得不用渡氣壓胸的辦法救你。說起來……那個……倒是要跟你道一聲歉意。畢竟……那種辦法确實讓人誤解。”
謝莺莺臉上騰地紅了起來,事後她也聽說了,救自己的那人嘴對嘴往自己口中吹氣,還拿手在自己的胸前私.處搓揉按壓,情形着實不雅,不免心中有些芥蒂。不過當剛才見到林覺第一眼的時候,謝莺莺心裏好受多了。這是個英俊的少年郎,不是長相醜惡猥瑣的市井漢,否則這個心理陰影怕是要揮之不去了。
“公子……那是爲了救人,有什麽好道歉的。話說這種救人法奴家還是第一次聽說。”謝莺莺低聲道。
林覺也有些尴尬,自己幹什麽提起這事,鬧得對方大紅臉,自己也不自在。
“那是……那是一種讓人恢複呼吸的辦法,假死閉氣之人必須要使之恢複呼吸心跳,否則便真的死了。所以才需要渡氣壓心。唔……具體的我也一時說不清楚。”
“哦……”謝莺莺确實沒聽明白,隻能哦一聲作答。
林覺和謝莺莺其實也就是兩個陌生人,其實也沒什麽話好聊的。聊了幾句後突然間氣氛便陷入了尴尬的沉默之中,沒什麽可聊的話題了。林覺捧了茶喝,其實他并不渴。他隻想着喝了這杯茶便可以起身告辭了。雖救了這女子一命,倒也并沒有期望有什麽回報。
“林公子。”謝莺莺倒是主動開口了:“林公子可知道,那天其實是我自己跳進湖裏的……”
林覺愣了愣,擡頭看着坐在對面的美麗女子。
“姑娘的意思說,我不該救你?”林覺道。
“那也不是,跳下去的時候我便後悔了。能活下來,我還是挺開心的。而且我現在對生命更加的珍惜。”
林覺點頭笑道:“那就好。生命隻有一次,那是世間最寶貴的東西,怎能輕言放棄。但不知姑娘當日爲何要跳湖自盡?有什麽過不去的坎兒麽?”
謝莺莺輕歎一聲道:“奴家不知該怎麽和公子說。”
林覺笑道:“不用理我,我隻是随口一問而已,我對他人的隐私沒什麽興趣。”
林覺低頭喝茶,暗自責怪自己多嘴。
“公子是奴家的救命恩人,奴家有什麽不能說的?隻是怕擾了公子的心情罷了。若無難以解決的麻煩,誰會願意去尋死?”謝莺莺看着窗外的花木幽幽的道。
林覺沉聲道:“天下沒有過不去的坎。要是遇到煩擾便尋死的話,天下人怕是十之八九都要死絕了。活着便有希望。”
“活着便有希望……”謝莺莺喃喃的重複了一句,忽然看着林覺道:“可是……若是連活着都很難呢?那該怎麽辦?”
林覺皺了眉頭。
“恩公,你若不嫌奴家啰嗦,奴家便告訴你原委。公子或許能替奴家指出一條明路來。”
林覺脫口而出便想拒絕,但他卻又收回了拒絕的話。上一世自己便是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則生活,然而那又怎樣?那一世過得亂糟糟毫無亮點。這一世既要有所作爲,何妨少一事不如多一事,反其道而行之。若再陷入膽小怕事的思維,怕是還要重蹈覆轍。因爲這個世道本就不因你遠離是非便可獨善其身,是非會追着你跑的。
“洗耳恭聽。我未必能指點什麽,但你若心有憂愁,說出來起碼會讓你的心裏舒坦些。”林覺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