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子懋見過東翁,未知東翁召見有何吩咐?”
“徐先生。”林伯庸微微拱了拱手,溫聲道:“勞頓你來此,是想請你替老夫當面檢驗一番我林家子弟的學業。”
徐子懋忙躬身道:“慚愧之極,老朽才疏學淺,辜負東翁期望。家塾子弟學業上……”
“徐先生,可不要謙虛。聽說你教出了一個課業精進的天才呢。他自稱家塾所教的課業爛熟于胸,所學之書倒背如流。所以才讓你來考究他一番。”黃長青冷聲打斷徐子懋的話道。
徐子懋忙道:“莫開玩笑,老朽哪有這等本事。子弟們雖然個個勤奮努力,天資也都聰慧的緊,但說課業爛熟,倒背如流,那可是荒唐了。所謂學無止境……”
“難道我還說瞎話不成?喏,便是三房的林覺公子,剛才他親口自承此言,在座的衆人包括家主都聽的清清楚楚的。正因他此言,所以才請你來考究考究這個天才。若真是如他所言,固然是林家出了人才可喜可賀。但若不是,那可是當面欺騙家主,要受家法嚴懲的。”黃長青朝着林覺一指,冷笑說道。
徐子懋看向面色平靜的林覺,皺眉道:“林覺,這話是你說的?書海無涯,任誰也不敢說你這等大話。老夫一直教導你們不可浮誇自大,不可沾沾自滿,你難道都忘了麽?”
林覺躬身行禮道:“先生,我隻說家塾所授課業,先生所講之書,可沒說天下所有的書本我都爛熟于胸。那個大話我豈敢說?”
“就算是老夫教你的課業書籍,你又怎敢說爛熟于胸?平日裏,你不過是……”
“徐山長。叫你來是來驗證林覺公子所言是否屬實,可不是來聽你教訓學生的。”黃長青再一次打斷徐子懋的話,快步走到徐子懋身旁道:“你隻需考教其是否言過其實便好,其他的話多說無益。”
徐子懋忙點頭答應,轉向林覺的當兒,聽到黃長青在自己耳邊低聲道:“考教些難的,越難越好。回頭你來我院裏一趟。”
短短兩句話,徐子懋心如明鏡。自己顯然不能考究林覺什麽《蒙童訓》《千字文》《曆代蒙求》《字文對韻》之類的啓蒙讀物了。像林覺他們這一幫人明年秋天便可參與解試,獲得次年春天禮部省試資格的林家十幾名子弟,學的是四書五經吟詩作賦以及策論名篇,另外還要通覽各種史籍。要考究自然是要考究四書五經。徐子懋知道林覺他們也根本就沒全部通讀,要想難住林覺,倒也不是什麽難事。
“林覺,老夫要考你了。”徐子懋心裏默默的道:林覺,怪你倒黴,我可幫不了你了。
“先生請問。”林覺面不改色道。
徐子懋撚須片刻,開口道:“夫子論孝之言,汝可熟記?夫子言,何爲好學?”
此一問,排排站的衆林家子弟均松了口氣,這題目不難,半大小子以上的都開始讀《論語》了,這題目絕大部分人都能答得出來。
“答先生。子曰:‘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謂好學也已。’”
林覺沉聲回答,但他也覺得意外,這題目太簡單。不過林覺并沒有掉以輕心,剛才黃長青在徐子懋耳邊嘀咕了什麽,必是要徐子懋爲難自己,想必是徐子懋先給自己一個糖豆兒,難題在後面。
徐子懋确實是先禮後兵,他希望林覺能夠主動承認錯誤,這樣自己也避免了當惡人。徐子懋撚須看着林覺道:“何爲君子?用夫子的話作答,不可遺漏。”
這題目看似簡單,但若不能熟背論語,根本是答不出來的。即便背的滾瓜爛熟,要在短時間内摘出來回到而且毫無遺漏,更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這種問法比之要求熟背論語全文更爲刁鑽,這是很明顯的故意刁難。
“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君子不憂不懼。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惡。小人反是。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君子泰而不驕,小人驕而不泰。……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林覺口若懸河,一口氣将論語之中關于君子的八十七條論述盡數背誦而出,毫無滞礙。
在場衆人吃驚的看着林覺,心中均覺詫異,更多人的自歎不如。而對于徐子懋而言,心中卻又多了一種感受。因爲他發現林覺故意将‘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這一句放在最後,并且盯着自己加重語氣。就好像是故意在諷刺自己一般。似乎在嘲笑自己不是個君子,爲了利益而故意刁難他人。所以,除了吃驚之外,徐子懋的臉上也有些發燒。
徐子懋幾乎是一條一條的數着林覺的答案。徐子懋之所以沒能考上科舉,便是因爲他讀書讀進了偏門,平日裏喜歡鑽研的便是這些根本毫無意義的東西。譬如今日這論語之中有多少句論及‘君子’的題目,便是他的惡趣味。正如有人喜歡糾結于回字有幾種寫法之類的旁門學識,但其實對于科舉根本沒什麽益處。但他沒料到的是,七十八條關于君子的論述,林覺一條也沒遺漏,而且連個結巴都沒打。
林覺當然不是和徐子懋那般的帶有這種無聊的讀書惡趣味的。但上一世跟着這位徐先生讀了十二年書,沒少被問及這些無聊的蠢問題。上一世自己也算努力,十二年時間裏幾乎是與世無争的讀了十二年的書。讀了滿肚子的書,就是爲了能考上科舉,否則他也不敢今日在這裏大言不慚。而且基于上一世對徐子懋的了解,知道此人其實也沒太大的學問。十二年時間基本上把徐子懋會的書都讀的滾瓜爛熟,對徐子懋那些怪異的問題也都了如執掌。否則林覺自然也不敢公然請求徐子懋來考究自己。林覺知道,這徐子懋肚子裏的貨不比自己多,而且他的那些怪問題惡趣味自己也全都明白。
“下一個問題該問論語通篇多少字了吧。”林覺心裏想着。
“徐先生,林覺的回答正确麽?”靜默中,林伯庸沉聲問道。
“對……都對。”徐子懋額上見汗,低聲答道。
“再問。”黃長青惡狠狠的道。
徐子懋知道,自己必須要出更難的題才成。略一思忖,徐子懋便胸有成竹了。他知道林覺哪幾本書讀的不精,想難倒林覺,最簡單的辦法便是問他不熟之處。
“林覺,老夫再問你。湯既黜夏命,複歸于亳,乃作《湯诰》。這《湯诰》的内容你可熟記?”
“嗟!爾萬方有衆,明聽予一人诰。惟皇上帝,降衷于下民。若有恒性,克綏厥猷惟後。……上天孚佑下民,罪人黜伏,天命弗僭,贲若草木,兆民允殖。……凡我造邦,無從匪彜,無即慆淫,各守爾典,以承天休。……其爾萬方有罪,在予一人;予一人有罪,無以爾萬方。嗚呼!尚克時忱,乃亦有終。”
林覺負手而立,口中滔滔,一字不差将湯诰背誦出來。這是《尚書》中的内容,是三天前剛剛才學的内容。所有家塾學子恐怕沒有一個能背誦出來的。徐子懋問這一篇,很明顯便是故意的刁難。可惜的是,上一世的十二年,自己爲了能考上科舉幾乎成了書呆子,四書五經經史子集都背的滾瓜爛熟,他想難住自己,可是失算了。
徐子懋微張着嘴巴看着林覺,他沒想到林覺居然能一字不漏的背誦如流,再一次沒能難倒他。這可真叫人意外。
“他背誦的沒錯麽?”黃長青在旁問道。
“一字不差,一字不差,句讀皆準,毫無滞礙。”徐子懋喃喃道。
黃長青怒聲在他耳邊道:“蠢的很,你非要問些教過的麽?問他些沒學過的,他還能一字不漏麽?老徐啊,你可莫要叫我難堪,否則我可饒不了你。”
徐子懋翻了翻白眼,咽了口吐沫對林覺道:“不錯,背的很好。老夫再問你,你可能将《齊物論》全篇背誦?”
此言一出,站在林覺身後的衆學子們都露出驚訝的表情來。《齊物論》是莊子之作。本朝尊儒,并不尊老莊之道。科舉也并不在莊子的文章中出題。對于學子而言,最多隻是涉獵,作爲詩文策論文章的用典和引用罷了,并不要求教授學習。而更重要的是,徐子懋從未在家塾之中講授莊子,現在卻叫林覺背誦《齊物論》這個超長篇的文章,這明顯是耍賴了。
“這不公平!齊物論并不在學業之中,先生要林覺背齊物論這豈非是故意刁難?”剛才得林覺相助,免去了重責的林有德不知哪裏來的勇氣大聲叫道。
“就是,就是。這是故意刁難人,這算什麽測試?一點也不公平。”一些子弟見有人出頭,也都大着膽子附和道。
徐子懋臉上發燒,搓着手不說話。黃長青面色鐵青的瞪着衆子弟,林伯庸也皺着眉頭看着這場面,臉色甚是不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