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五,民間的端午節又被稱爲“嶽母節”,女婿們需得給嶽母送節禮以表達感激之意,稱爲送端陽。
今年是蕭衍送端陽的第一年,對此,一向細心的沈蓁蓁比他還重視,提前好幾日就在張羅。
夜裏,朝雲院中,蕭衍拿着一本書閱讀,聽親自裝點他要贈端陽的禮物的妻子侃侃而談:“謝家雖然門第如今不及新晉貴族們顯赫,但謝家子弟何等有才,不止不輸當朝新貴,許多見解反而更爲先進。若非時代更替,新朝代替舊朝,曆史的洪流勢不可擋,大梁滅了,謝家門第定然至今無人能及……”
“還有,謝家人在前朝時期興科舉、設私學、建女子醫館……等等這些,對現在的大魏也影響深遠,貢獻很大啊。”
“謝家如今雖然是三等姓氏,謝三郎當下是六品官,不算婚配的最佳選擇,但我聽過謝三郎和穆穆論政,旁人不知他兄妹二人的能力,然我可是知道的,絕非等閑之輩。”
“他往後定有大作爲!”
“而且,恒王殿下如今得了賜婚,婳兒雖不曾與我說,内心定然是悲傷的,有謝三郎相伴左右,亦是極好的。”
“依我看,婳兒和謝三郎屬實十分相配,叔父與叔母不該阻攔。”
蕭衍放下書冊,揉了揉眉,用戲谑的眼神看沈蓁蓁,“擇婿之上,夫人的雙重标準,爲夫當真歎服。”
沈蓁蓁手中動作一頓,明白蕭衍在說她自個擇婿時就最注重門楣,而輪到沈婳,她的要求就又不同了。
沈蓁蓁毫不猶豫地給了蕭衍一個眼刀,“萬事因人而異啊。我能同婳兒相比嗎?婳兒有霁哥哥,有叔父能倚仗,我身後有什麽?我若不自個争取,沈霏霏和沈約以後又依靠誰?”
蕭衍略略沉吟:“也就是說,如果我無權無勢,跟謝三郎一樣官六品、門庭冷落,你當初就不會嫁了罷?”
沈蓁蓁一噎,放下手中物緩緩起身,身形袅娜地朝蕭衍走,“你做這種根本不存在的假設做甚?你求娶我時可不是這樣說的。”
蕭衍直直看着妻子,嗤笑一聲,“要你說句真心嫁我,就這般難?”
沈蓁蓁一愣後,抱着蕭衍的胳膊眉目流波,眸光潋滟,“蕭青辰素來驕傲自信,眼高于頂,何時開始在乎哪位小娘子對你是否生情了?如圭如璋的郎君,也有患得患失的時候麽?”
蕭衍沒有回答,平靜地伸出了手,他手指骨長又均勻,指腹上有長久握筆與練劍形成的繭,他用手指上的繭去摸小娘子的臉,雙眸深深看人。
沈蓁蓁被他盯得心髒砰砰跳,燈火通明,她被他看得、摸得雙頰變紅,有些羞怯地回望他。
蕭衍挑了下眉,“真不說麽?”
沈蓁蓁燙着臉妥協道:“你以爲我誰人都嫁麽?當初來沈家求親的人那麽多,你看我可答應誰家了?”
蕭衍眉目深邃,歎道:“那是那些人的家世都一般,且人也不如何罷?若是來求娶的是我那些表兄弟們,蓁蓁妹妹豈不會巴不得當即就嫁過去。”
他這人的這張嘴真是不饒人,總拿她往前想嫁高門的想法來諷刺她。
沈蓁蓁偏不讓他得逞地笑起來,雙眸水波潋滟,如畫的眉眼很是靈動,“你說的也是啊,往前怎麽就沒有幾個皇家郎君來求娶我呢?肯定是我與他們見面的機會實在太少了,都沒在他們面前表現自己,讓他們對我的印象不夠深刻。”
她抱緊他的胳膊,朝他展笑,“多虧夫君身份尊貴,往後我能與那些位高權重之人相見的機會就多了呀。”
她暗示要去交往别的郎君,蕭衍冷嗤:“人心不足,吃着碗裏的看着鍋裏的。”
沈蓁蓁毫不反駁,眼中給蕭衍顯示“我就是這樣”的意思,手卻把他手臂抱得更緊,唯恐自家夫君因此生氣。
蕭衍瞥一眼她的小動作,眸中落了星點笑意,故意問:“你抱這麽緊做甚?”
沈蓁蓁被他點破心思,輕輕地瞪了他一眼,即刻就要放開他,卻被他擡手壓住手背。
他的指腹沿着她的指縫摩挲,一根一根地劃過,并用指尖撓她,沈蓁蓁被他摩挲到酥癢,噌道:“你放開我。”
蕭衍戲谑道:“看什麽鍋裏的,難道你是怕青辰哥哥喂不飽你麽?”
沈蓁蓁:“……”
因郎君這句浪蕩不羁的話,氛圍一下子就變了。
沈蓁蓁面頰一燙,天旋地轉之間,人就被人抱起來,蕭衍眉稍微揚,調笑道:“讓爲夫證明證明自己。”
沈蓁蓁心中一下變慌,自打成婚後,她可沒少因爲要子嗣而遷就他,這人一旦放開來是何等模樣,沈蓁蓁見識良多,不免又期待又害怕。
被人傾身吻來的當口,沈蓁蓁擡手一把擋住他的唇,嬌羞道:“我明日要外出,要去見人。”
蕭衍遲鈍了下,就聽沈蓁蓁捂着心口,立馬補充:“夫君總愛這處,可天氣越來越熱,别的小娘子都穿得輕紗薄綢,偏偏我總是披一個紗衣在外頭,不止悶熱,還很是欲蓋彌彰。”
蕭衍含笑的眼望着她,“夫人這個時候竟然不擔心明早起不來,反而擔心痕迹不痕迹的,是不是有點本末倒置?”
沈蓁蓁:“……”
她開口似真似假地讨好他:“我知道夫君疼愛我,不會不知輕重地傷害我的。”
蕭衍慢吞吞地解她的腰間綢帶,“那可不好說,有的時候我就是不要臉的混蛋,想做的事情,不能以常人的眼光來看。”
沈蓁蓁:“……”
他将她往前罵過他的話,又原封不動地還給了她。
“你心眼兒真小!”沈蓁蓁惱道。
蕭衍鼻尖貼着她的側頸嗅了嗅,“你真口是心非,分明就喜歡我多事,反倒口中要嚷嚷着拒絕。”
沈蓁蓁沉了臉:“你再多說一句,我就……”
蕭衍果斷道:“不說了。”
許久後,纡尊降貴的蕭衍問:“你何時才能這樣對我?”
沈蓁蓁緩過神紅臉道:“我還不會。”
蕭衍道:“光看理論怎麽行?且得實踐啊。”
他的眼睛故意看了下她的妝匣。
那妝匣裏有一本小冊子。
沈蓁蓁惱道:“你何時發現的?你就不能當不知道,讓我給你驚喜麽?非要說出來。”
*
翌日天高雲淡。
沈蓁蓁騎馬,同謝穆兄妹踏上上山的路,去見瑾節先生。同行的,還有如今同謝邁形影不離的沈婳。
飛花零落如雨下,道上的花瓣被馬蹄驚起,飛飛揚揚,并沒追上郎君與小娘子們的身影。
山長水闊,黛山脈脈,四人遠離城中塵嚣,馳騁半晌後,到了瑾節先生此時居住的“林月堂”。
謝邁同謝穆并肩站在前方,叩開了林月堂的門扉,有小書童開門後禮貌地拱手施禮,并問幾人:“請問客人是何人?”
謝邁将自己的身份表明。
正要介紹其他人時,那小書童朝他身後看,見兩個面容姣好的小娘子,都有一對清亮的眼睛,便問:“那她們呢?可也是謝氏人麽?”
謝邁一頓,如實道:“非是謝氏人。”
小書童撓了撓頭,“可先生說過,不見外人的。”
沈婳一步上前,站在謝邁身邊,對着小書童笑道:“我是三郎的未婚妻,此時還不是謝氏人,但很快就是了,小先生不會死腦筋至此,如此不通融罷?你且進去通傳一下,但看先生允不允許便是。”
小書童怔了一下,轉身進門通傳去了。
片刻後小書童返回,上前打開門,伸手做請道:“先生有請貴客。”
沈蓁蓁與沈婳對視一眼,看自家堂妹的目的達成,勾了勾唇角。
林月堂不過是一個山間茅廬,占地不大,四人随着小書童的指引緩步進入院中,一眼就見全了其中布局,居中一排三間連着的正房,左右各一至兩間偏房。
小書童将人帶到正中間屋子外,在門口通傳:“先生,謝氏子弟到了。”
瑾節先生在内道:“有請。”
沈蓁蓁和沈婳随謝家兩兄妹的步伐進入屋中,頓時皆是腳步一頓。
隻見這屋中除卻一個白發蒼蒼的靖節先生,還有另外兩個青年郎君。
一個是沈蓁蓁的夫君蕭衍,另外一個,則是大魏的恒王殿下李莳。
幾人相見,頓時眼中皆是震驚。
沈蓁蓁和蕭衍面面相觑,今晨蕭衍說有事外出,沈蓁蓁說要同好友相聚,都有事忙,還留話今晚不必等彼此,斷未料到,二人要去見的人,竟然是同一位。
作爲主人,瑾節先生受了幾人的行禮後,聲音含笑道:“諸位賞光,寒舍蓬荜生輝,還請落座罷。”
幾人中最年長的謝邁率先落座在一方竹簟上,一派自若神色,沈婳亦步亦趨地坐去了他身旁,謝穆也落座,隻留沈蓁蓁定在原地,有一些猶豫。
靖節先生見新來的小娘子盯着自己的右方郎君一目不錯,且雙眼情緒複雜,不由問道:“娘子可識得這位江南山人?”
沈蓁蓁愣了一下,反問幾乎是脫口而出:“誰?”
這句話實在有些突兀無禮,沈蓁蓁正要彌補,這時蕭衍說道:“夫人,坐過來罷。”
這回輪到靖節先生微怔,随即捋着胡須笑了一下,“原是尊夫人。”
蕭衍朝他颔首,“叨擾先生了。”
六人坐在了設出的四個竹簟上,人人面上雲淡風輕,實際上心中各有所想。
沈蓁蓁自然是詫異于蕭衍的另一個身份——江南山人。想當初,她在蔣州時,就是靠臨摹江南山人的畫才得了錢度過難關。如今一想,蕭衍雖然沒寫過那信,卻竟是在那三年之中間接幫了她不少。沈蓁蓁不知該氣他,還是該感激他,臉上不由一陣紅一陣白。
作爲沈蓁蓁的好友,謝穆自然知道沈蓁蓁在蔣州的經曆,此刻不由多看了蕭衍幾眼。
同時,竟是沒想到,大名鼎鼎的“江南山人”如此年輕,且是他。
而沈婳和謝邁這廂,俱感受到一股打在身上的灼灼目光。沈婳沒擡眸看,輕輕扯了下謝邁的袖子,謝邁轉臉看她,沖他笑了笑。
這幾人中,最平靜的人當屬蕭衍,在另幾個各有思考時,他繼續與瑾節先生就方才被打斷的話侃侃而談,瑾節先生自不知這幾人之間的複雜瓜葛,與蕭衍你來我往地談及民生俗事。
短暫的驚訝之後,沈蓁蓁已回神,他是聰慧的小娘子,自然會在旁人給自家夫君的争面子。
在李莳直直盯着沈婳和謝邁、沈婳不斷靠近謝邁略顯局促的怪異氛圍中,她開口加入蕭衍同瑾節先生的話。
“先生的大名聞名遐迩,可我往前我曾聽聞過,南境的大儒素來喜歡清談,可今日聽先生與夫君論事,全是民生國計,由此可見,傳言恒多失實。”
這句話實則是在誇他心系民生,瑾節先生捋着胡須眉開眼笑,說道:“夫人有所不知,我年輕時也曾向往林泉隐逸的恬靜生活,也崇尚虛無,愛口談玄遠,不理世事之務,直到有一天……家中忽遭變故,我也才幡然醒悟了。”
沈蓁蓁驚了下,又問:“先生所指的變故……可是新朝建立?”
以沈蓁蓁看來,瑾節先生同謝家有交往,人又來自南境,想必同是前朝士族。
可瑾節先生朝她擺了擺手,“非是這事,是一些私事。”
瑾節先生名聲在外,但沒人知道他真正姓甚名誰,沈蓁蓁不好打探他的私事,見他目光意味深長地落在謝家二人身上,便笑道:“我聽四娘說她兄妹二人的名字便是出自先生,不知這二字有甚說法?”
瑾節先生道:“所謂‘邁邁時運,穆穆良朝’,天回地轉,時光邁進之時,良美的季節已經來臨。他二人便是出生在好時節,故而有感而發。”
他指着謝邁道:“邁邁時運,穆穆良朝。有風自南,翼彼新苗。三郎啊,你如今已入仕,便要學那南風,吹起新苗才是。”
謝邁坐直身拱手,“邁謹記先生教誨。”
如此一來,與瑾節先生談話的主角,自然而然地,從蕭衍變成了謝邁謝穆,蕭衍便趁機尋了借口出屋避嫌,沈蓁蓁跟着他起了身。
不多久,作爲蕭衍的同伴,李莳也出了屋門。
??瑾節先生道:“邁邁時運,穆穆良朝。襲我春服,薄言東郊。山滌餘霭,宇暧微霄。有風自南,翼彼新苗。”
?(天回地轉,時光邁進,溫煦的季節已經來臨。
?穿上我春天的服裝,去啊,去到那東郊踏青。
?山巒間餘剩的煙雲已被滌蕩,天宇中還剩一抹淡淡的雲。
?清風從南方吹來,一片新綠起伏不停。)
?——陶淵明《時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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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昨晚直接寫睡着了。
?—
?感謝:落水|貓|、佛系薇涼、望晨莫及的月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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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大儒有寶貝認出來了,真厲害!可他是上本書的王六郎,不是王七郎啊,hhh,你們怎麽忘了666組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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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