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風飄白日,光景西馳流。時間一晃,就到了二月中。
蕭衍正在刺史府繁忙的上值中時,石玖腳步匆匆地進來,到他桌旁喚他:“世子。”
蕭衍将手中筆往筆床一放,身子靠後,擡眸看他,“何事?”
石玖眼露興奮道:“我們的人查到了了劉明瓊、劉明光的蹤迹。”
看他一副摩拳擦掌的模樣,蕭衍嘴角帶了一絲笑意,眼神變得堅定,問道:“在哪?”
石玖聲音高亢回:“百花樓。”
此話一出,腳步剛跨進門的陸參軍身形僵了下,看蕭衍的眼神也變了些。
長安的官場素來不算清明,不論是哪個品級的官員,稍微有點錢财的男人皆喜好去花樓買醉,尤其是官場不順的,更是去花樓日日笙歌,忘情揮霍,很是真實地诠釋了什麽叫官場失意情場得意。
但眼前這個蕭世子,倒像是濁世中的一股清流,往前不論他和同僚邀他多少次,從未見他賞光過,今日怎麽……
蕭衍見陸參軍進門,揮手示意石玖稍等,擡颔道:“進來。”
陸參軍生的肥頭大耳,因身形矮小又大肚便便,走路的姿态略微滑稽,沒走幾步就累得大喘粗氣,朝人作輯的動作瞧起來也頗爲費勁。
蕭衍一向不喜浪費時間的繁文缛節,揮手道:“不用行禮。何事?”
陸參軍走過去,擡袖擦着額上的汗,歎息一聲:“回蕭刺史,還是車永的事。還别說,這人當之無愧是個鐵疙瘩!下官在此幹活多年,刑用了不少,他始終軟硬不吃,實在是沒審出什麽來。”
蕭衍在桌案上敲着手指,沒應聲。
擡眸看到上峰神色不動之際,陸參軍又連忙垂眸不再直視。
說起來,他也想不明白,這位蕭世子爲何揪着一個大夫不放,笃定說這個車大夫跟沈家宅子的火災案,甚至藏匿的疫病攜帶者有關系。他們審問了不下十次,車永的嘴就跟澆了鐵水焊起來般,硬是不吐一字。
但去歲那沈家一屋子住三十八人,大半得了瘟疫之事,也得多虧蕭刺史火眼金睛發現蹊跷,這才阻止了一場病情蔓延。
論這位上峰的能力,陸參軍是佩服得五體投地的。饒是車永再不張口,他也按時審問。
蕭衍看着他道:“他可有再度想法子自盡?”
陸參軍搖頭,“倒是沒有了。”
蕭衍提了提唇,“嫌犯既然不配合,我們拿他無法,不如去請大理寺的人過來出出主意,看一看他們有沒有辦法撬開他的嘴。你去大理寺,邀請何少卿來一趟,就說我有請。”
“是,屬下這就去!”
陸參軍興緻勃勃,往前他們雍州刺史府衙歸楚王李政管轄,李政性子暴躁,動不動就責罰人,他們不止與下級縣衙的關系差,與好多京官的關系也不如何融洽,他們做參軍的,許多精力都耗費在與各個部門打交道上了,京畿這裏出現的刑事案件隻能是一堆再堆。
而在蕭刺史來了之後,這種氛圍可是變了很多。不止案件的辦理速度加快不少,他也有機會接觸好些執法機構的人。
就比如大理寺罷,他跟着蕭刺史去過好幾回,有幸多次聽得那邊人士的探案見解,那何少卿年少卻有爲,與蕭刺史言語之間,二人思想上火花碰撞,總帶給他一種茅塞頓開的驚訝感。
這對于他一個一心想在辦案上有所建樹的人來說,可不就是個極好的學習機會麽?
往前因外形條件被限制的才能,如今也終于有了用武之地,說他對蕭衍感激涕零也不爲過。
見他發怔,一旁的石玖惦念着和自己來此行的目的,清咳了一聲打破沉默。
陸參軍這才回神,朝蕭衍快速作了個揖,高聲道:“屬下這就去,這就去!蕭刺史的賞識之恩,屬下沒齒難忘。”
蕭衍榮辱不驚地道:“辦好事就成。”
“嗳!嗳!”
陸參軍退下後,石玖學着他的話也朝蕭衍說道:“世子的提攜之恩,屬下也永生難忘。”
蕭衍諷刺般地提了提嘴角,“有話直說。”
石玖搓了搓手,聳肩道:“世子,我們的人要去百花樓打探那二人的話,總得深入虎穴罷?那……是不是得帶點錢去花?”
“你是一心惦記着逛花樓罷?”蕭衍斜眼看他,揭穿他的目的道。
四目相對,石玖選擇實話,“嗯”一聲,以一種略微可憐的表情道:“屬下可從未去過那些地方,很是好奇。”
蕭衍冷冷地嗤了一聲。
石玖明白,自家世子這樣,便是對他的想法赤裸裸的鄙夷不屑。
他摸着下巴道:“世子,您難道不好奇麽?不想去品味一下?再說了,就是你不願享受,你都快成親了,不打算趁機去那裏學學?”
蕭衍皺眉,“學什麽?”
石玖脫口而出:“技術啊,學學技術。”
他話一落,就發現眼前一黑,迎面極快地飛來了一本公文。
石玖“哎”一聲,眼疾手快地抓到了手中,埋怨道:“世子,哪有動不動就動手的?”
蕭衍睨着他,“再不出去我真動手了。”
石玖這才灰溜溜地退下。
他沒從蕭衍手中要到錢,又不想花自己的錢墊付,出了屋後就沒有直接走,而是走去了蕭衍的馬車處,去慫恿石柒同他去。
石柒坐在車轅上,攤開油紙包,往嘴裏塞了一個糖果子,搖頭拒絕道:“不去!”
石玖:“多好的機會啊,你怎能不把握住,去見識見識?”
他一個勁地朝石柒描繪百花樓中的美景,活像萬花叢中過的做派,石柒一心撲在吃上,嫌棄他吵得慌,不耐地高聲道:“閉嘴!閉嘴!我不想聽了!”
石玖“嘁”一聲,繼而突然雙手合十一拍,“我有辦法了!”
*
臨近下值時分,天邊一聲驚雷響起,大雨漂泊而下,頓時将長安城籠罩在一片煙雨蒙蒙之中。
大理寺少卿何俊審問完車永後,進了蕭衍辦公的屋,朝他道:“并未套出什麽有用的話來,但在提到薛氏的時候,車永眼中有明顯的緊張,想必是與那廂有所關聯的。我回大理寺審幾個人後,改日再來這裏審。”
此話并未多麽出乎蕭衍的意料。
先前盤踞萬慈寺的薛氏、長安城中的車氏、潛伏在沈家的劉氏,這三脈,本就是李晤的棋子,互相有瓜葛并不奇怪。但證據不足,他如今不便朝何俊說得過多。
蕭衍“嗯”一聲,問道:“萬慈寺的薛氏人可在你們大理寺吐出了什麽?”
何俊卻抿緊了唇,不再開口了。
蕭衍抽了下嘴角,明白何俊這是不願朝他透露什麽信息了。
何俊出身寒門,可以說,沒有蕭衍的一手提攜,舉薦他參加去歲的制舉考試,又發動他蕭家叔父宰相的關系,力保何他去大理寺,他至今隻能還在窮鄉僻壤的地方做一個小小的縣丞。
但饒是如此,在公事上他一向謹慎,但凡涉及到機密之事,那是一個字也不會朝外人吐露出來的,即使是對他恩重如山的蕭衍。
這個人的性子,與他顴骨凸出顯得淩厲的長相一般,是個硬骨頭。
這也正是蕭衍欣賞他的點。
威武不屈,貧賤不移。
鮮少有人能做到何俊的地步。
蕭衍揉了揉眉心,淡淡道:“行罷,時辰不早了,那你回去罷。”
他話一落,陸參軍就拿着一把傘出現在了門口,笑着朝内裏的二人道:“何少卿方才來時沒帶傘,我給您送來。這雨也大,要不我送您一程罷?”
何俊走去陸參軍跟前,道:“不必了,我走回去便好,此處離我的住處不遠。”
陸參軍這才想到,何俊便就住在刺史府所在的街坊中,便不再堅持。
何俊接過陸參軍手中傘,轉身回來朝蕭衍行禮道:“下官先回了。”
蕭衍沉默片刻,忽然道:“何少卿既然不回大理寺,今晚又得空,不如随我們去百花樓喝上幾杯?”
何俊忽地擡眸,眼中流露的盡是不可思議。
陸參軍更是驚得差點掉了下巴。
蕭衍揚了下眉梢,朝陸參軍道:“你去将王參軍也叫上,今晚由我做東。”
陸參軍怔忪片刻,低聲道了句成,旋即離了門邊。
何俊動了動唇,推辭道:“下官還有——”
他的話尚未說完,蕭衍便打斷他道:“劉明瓊在百花樓。”
何俊既然從薛氏人口中探出了某些信息,想必該是探到了他們與劉明瓊有關聯,畢竟往前劉明瓊是定期去萬慈寺資助那些人并,要查出來并不難。
果然,蕭衍的猜測沒錯,何俊再未推遲。
*
不多時,一位刺史,兩位參軍,一位少卿便出現在了長安城最出名的花樓——百花樓的樓下。
門口迎客的花娘見有稀罕的馬車駛來,明白來者尊貴,立刻提着裙子舉着傘,極快地走進了雨簾中,臉上朝車廂方向堆起了甜膩笑意,“官爺,歡迎光臨!”
石柒皺眉,大喝一聲:“退後!”
花娘被突如其來的這聲吓得身子一抖,随即捂着心口噌道:“哎喲,您可吓了妾好大一跳呢。”
花娘說着話,将手中帕子往石柒面前直晃,可她調戲失敗,石柒就是個壓根不懂這些的糙漢,他隻覺得那帕子香得怪膩的。
在花娘第三回晃他時,他“刷”的一聲,手中長劍與劍鞘分離,将一把寒劍立刻架在了花娘脖子上,“住手!”
幾次被打擊,花娘讪讪地收回帕子,又往後退了一步,好整以暇地看着車廂方向,想看看出來的究竟是個什麽樣的稀罕物。
車都行到了這個地方,還在裝呢。
須臾,蕭衍拾步而出。
隻見郎君氣宇軒昂,風采湛然,施施然行在雨幕中,眼皮輕輕掀起,星目便噙着了通明燈火的流光,疏離是疏離,卻疏離地額外勾人。
真像一隻白鶴立雞群,将周遭的人全襯得失了顔色。
“我滴個乖乖……”花娘驚大了眼,對另外三人恍若未見,口中喃喃:“竟還能見到這樣的郎君逛花樓呢……”
蕭衍目不斜視,露過她直接進了門,何俊亦是跟了上去。陸參軍和王參軍斷後。
陸參軍朝發愣的花娘道:“還不趕緊領路?”
花娘這才沖進門,朝内高聲咋咋呼呼道:“姐妹們快來迎一迎!”
這一嗓子霎時吸引了一群人的注意力,見蕭衍這樣出衆的郎君出現,她們自然一窩蜂地湧了上來。
迎接他們的,是石柒的一把寒劍橫在她們跟前。
頭一回在花樓裏見這樣的陣仗,衆女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地停了步子。
這時,很有眼力見的媽媽從樓上沖了下來,朝花娘們使眼色要她們退後,自個也持着距離,對蕭衍他們高聲道:“幾位官爺,随我進雅間!”
衆人注目中,媽媽領着幾人進了一個雅間。
石柒持劍守在了門口。
王參軍和陸參軍是這裏的常客,不一會,他倆在百花樓的老相好就現身,進門來依偎在王參軍何陸參軍身邊,給他們熱情地倒酒。
見蕭衍和何俊兩位郎君沒人伺候,百花樓的媽媽熱情笑道:“二位官爺,我們樓裏新來了幾個新人兒,個個都是玉雪玲珑,個個都新鮮水嫩,既然來都來這兒了,定是要盡興而歸的對麽?可要叫她們來瞧瞧?”
陸參軍額頭上的汗又冒了出來。
上峰頭回破天荒地來和他們來喝酒,實在是還摸不準他的脾氣愛好,生怕一個過猛,就行差就錯了。
陸參軍正要開口說先叫幾個彈曲子的,誰知這時,蕭衍竟像個常年混迹聲色場所的老油條般,眉梢輕挑,破天地來了一句:“是麽?全都叫來瞧瞧罷。”
不一會,高高矮矮、風情各異的美人就現了身,站成一排供人挑選。
在她們羞怯又期待的目光中,蕭衍冷嗤了一聲,薄唇輕啓:“就這?”
何俊也跟着搖了搖頭,“庸脂俗粉。”
媽媽使了個眼色,一波人退下,又換了一批花娘,誰知還是不令人滿意。
直到換第五批,百花樓的花魁現身,蕭衍才勉強将她和另一個留下。媽媽暗歎一口氣,出門便讓人去打探蕭衍的身份。
見蕭衍這般容姿,百花樓的花魁清月還是頭一回生出了那麽些心甘情願的意思。
她給蕭衍倒酒,蕭衍沒接。她便往蕭衍身邊湊了湊,故意朝他耳朵吐息道:“官爺,可想看看妾跳舞?”
蕭衍睨着她,半晌沒說話,在清月被看得心中忐忑時,他才問:“你可會彈箜篌?”
? ?驚風飄白日,光景西馳流。(白天裏疾風吹過,日光漸漸向西流走。)——《箜篌引/野田黃雀行》魏晉曹植
? ——
? 多謝:有朋至遠方來的月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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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