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闌人靜,明月中天,隻“甲”“乙”号房的重病病人還在呻吟。
沈婳給她負責的病患們送完藥,端着十來個藥碗出來,打算去清洗幹淨後便去找謝邁。
不想,甫一從病房出來,就見謝邁站在檐下。
沈婳一驚,脫口問道:“在等我?”
謝邁點了點頭。
沈婳将手中托盤朝他遞了幾寸,急着說道:“那便再等我一會,我洗了就來!很快的!”
話畢她就朝水缸方向邁步,卻被謝邁往旁一挪腳步,給擋住了道。
沈婳意外地擡眸,見謝邁清冷道“原地等我”,就将她手中托盤接了過去,與此同時,一個手爐被擱在了她手心中。
沈婳驚喜地“噫”了聲。
不得不說,這個手爐還真是實打實的雪中送炭。因連日用冷水洗東西的緣故,她的手指已經生了幾個凍瘡,凍僵的手被手爐這麽一暖,當真好受不少。
沈婳沒聽謝邁的話等在原地,她亦步亦趨地跟着謝邁的腳步來到水缸邊。
見他挽起袖子,用瓜瓢舀出水倒在盆裏,又用瓜瓤一個接一個碗地刷着,動作一派行雲流水,她不由好奇道:“你會洗碗?你以前幹過這活?”
謝邁淡聲:“不會。沒有。”
沈婳不信他:“可我瞧你這是很熟練的架勢啊。”
見她說着話,身子也蹲身在他身旁,謝邁提醒道:“你站起身,莫蹲着,對胎兒不好。”
“哦。”沈婳抱着小手爐,依言站了起來。
謝邁這才道:“洗碗一事,無非是與煮茶時倒茶湯一般的操作,不過這活多了個工具罷了。”
他說着話,朝沈婳示意了下手中瓜瓤。
沈婳誇道:“你真夠聰明的,不像我,第一次洗碗時笨手笨腳的,還摔碎了個碗,害得杜姐姐心疼了好半晌,一個勁兒地喚我祖宗。”
見她面有沮喪,該是想起初爲藥女時的艱辛,謝邁悠悠道:“你不該來這裏,你如今懷着身孕。”
沈婳擡頭看看天,故作深沉道:“哎,天意難違啊。”
謝邁瞥她一眼。
沈婳吃吃笑了幾聲,然後一五一十地朝謝邁講了那日被人拉出那道門的奇遇,末了問謝邁:“你從一開始便拿定主意來壽州,而不是回蔣州去,我說的對麽?”
謝邁沒答話,對此不置可否。
沈婳道:“你也不該來這裏。”
謝邁清清冷冷道:“爲何?”
沈婳居高臨下看着謝邁,脫口道:“因爲你醫術不佳,我阿姐的風寒你可是治了好幾日都沒治好。”
謝邁洗碗的動作一頓,覺得有一股火正從腳底直往天靈蓋上湧。
還沒徹底湧上,又聽沈婳道:“我聽阿兄說過,你對朝事有很多獨具一格的深刻見解,比起當醫者來說,你更适合當官,那樣更能發揮你的聰明才智。所以你不該來這裏冒險。”
謝邁一時不知該如何接話,原來她說的是這個意思。
碗已洗完,謝邁按沈婳的提示将東西擱好後,二人走到了遠離人群的一個角落,一顆春梅開得正燦爛的梅樹邊。
沈婳随手摘了一枝梅花在手中把玩,原地耍起了謝邁教過她的舞劍招式,接着緩緩開了口。
她給謝邁提了兩個請求——
其一,給她講一些蔣州風光,方便她寫家書。
其二,給她弄一副藥。
前者謝邁爽快應下,後一個要求,謝邁聽了後卻是半晌未語。
在答複之前,他問她:“爲何不留下?”
借着夜色,沈婳眼中的光黯淡下來,她勾了下唇,“他會成爲他的污點罷。”
謝邁抿唇,聽沈婳似自言自語道:“對于一個萬事謹慎的郎君來說,這個孩子來的勢必太過于意料之外。我想,一個未婚先孕的孩子隻會讓他措手不及,不會讓他生出喜悅的。而今他正受人愛戴、得人敬仰,若被人知道私下如此,對他的形象必定不好。”
她絲毫沒怨郎君讓她懷了孕,反而字字句句都在考慮對方的前程,謝邁心中一哽,不動聲色道:“他娶你,這事就能引刃而解了。”
沈婳搖頭,果斷反駁道:“不,我不會拿孩子當賭注去要求郎君娶我。”
謝邁明顯訝了一下,問:“你不認爲他讓你懷了身孕,該對你母子二人負責麽?”
“可這懷孕又不是他一人的事,我也有份啊。”沈婳認真道,而後摸着小腹感歎:“隻能說,他來的不是時候,該來在我們成婚之後的,否則就能容下他了。”
謝邁看着垂着眼的小娘子,“你會嫁給他麽”這句話始終沒問出口。
反倒是沈婳晃了晃梅枝,歎氣道:“可惜我不能獨自一人生養這孩子,我家裏人一定不會答應。我阿耶要知道我懷了郎君的孩子人家卻沒派人來提親,以他那沖動性子,定會爲了我跟人家去拼命的!他才不管對方是誰呢。”
沈時秋在百花樓爲了沈婳朝前戶部尚書大打出手的事鬧得沸沸揚揚,謝邁也不是不知道。看沈婳口中雖似批評父親,眼中卻是滿滿的對家人的依賴,謝邁多少也有些想念遠在蔣州的家人。
沉默片刻後,他冷靜道:“如若你當真下定決心不要了,我是可以給你一副藥。但如今你在這處做事,條件不允許。服藥後,你總歸要休息……”
沈婳打斷他的話道:“這事,最晚什麽時候必須處理?”
“自然是越早越好。”謝邁實話道,“最晚莫超過三個月。”
沈婳心中默默算了下時間,說道:“那好,這事就這麽說定了,待這裏的疫情緩解一些之後,我空了就找你。”
與謝邁談好這件事後,沈婳心中松快地回了住處。
他們的住宿條件極爲有限,好幾個藥女擠在一間屋中的大通鋪上睡。
見她回來,杜氏往後方給她挪了個位置,看她拿着一個手爐躺下,壓低聲音問她:“你肚子裏的孩子,就是謝大夫的罷?”
不等她答話,杜氏又自顧自道:“倒是個面冷心熱會疼人的。你啊,就好好把握罷,還是早日成婚爲好。可莫要學我,人知我懷了孩子,丢下我們母子,跑了!我跟他的種也沒緣分地緊,還沒生下來就死了……”
杜氏絮絮叨叨地念着從前的聲音中,沈婳眼皮打架,胡亂應了聲,漸漸沉入夢鄉。
或許是源于現實生活中對腹中胎兒的去留做了一個重大決定,該日夢中,沈婳就夢見模模糊糊中有一個孩子朝她哭泣。
沈婳在夢中揪着心髒,看那小孩嗚嗚咽咽地質問她爲何不要他。
沈婳擰着眉不解:我不是沒生嗎,孩子怎就這麽大了?
才這麽想,夢中的孩童就哇一聲再度大哭起來,并扯着她的裙子不放手。
“哭甚哭?”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夢中響起,沈婳擡眸一看,見李莳上前扒開拉着她裙擺的孩子,抱起來就往旁邊一擲出去。
他們站在一個像城樓一樣的高處地方,那孩子這樣掉下去準會沒命!
沈婳大驚失色。
猛地沖到牆邊探頭看。
這時畫面猛然一轉,她似又站在了平地,那孩子被謝邁抱在懷裏,一起朝她走來。
春日花開,春光明媚一樣的天氣,一大一小兩身白衣飄飄,謝邁在說話,孩子在發笑,謝邁的胳膊被那孩子穩穩抱住,孩子悅耳的聲音很是乖巧,一個勁地喚謝邁阿耶。
她在夢中看着他們,心中隻覺出滿足與溫馨。
“砰”一聲,不知哪裏傳來一個聲響,沈婳從夢中醒來。
她怔怔看着房頂半晌沒動。
這個夢,哪裏搞錯了罷?
*
沈婳在壽州過的不算差,可她這一走,她遠在千裏之隔的長安城的長姐卻因她操了不少心。
沈蓁蓁用編出來的善良的謊言百般安撫沈時秋夫婦後,一顆心懸得再高不過。
别人不知沈婳具體去往何處,以她對沈婳的了解,不會猜不到——沈婳哪是去了蔣州,她分明是跟着謝邁去壽州見她的情郎了!沒看謝三郎備的藥材是一點不剩,全被運走了麽?
知她的目的地,沈蓁蓁便央求蕭衍給李莳寫信詢問她家婳兒的情況,壽州疫情嚴峻,隻有知道沈婳平安,她才能放心。
可時至今日,眼下已是二月初,統共就收到過一封李莳的回信,信中證實沈婳确實去了壽州,再多的信息便沒了。
而此後,李莳再沒回過蕭衍的信。
沈蓁蓁心中焦急,但她也做不了别的,隻能催着蕭衍再寫去幾封,之後就隻餘等待。
日日去蕭府問蕭衍信件之事已成了她的常态,因此還被蕭衍百般戲谑,說她還沒進門呢,就成了“望夫石”。
傍晚時分,估摸着蕭衍該下值回府了,沈蓁蓁再度敲響了蕭府的門。
不料卻被告知蕭衍沒回府,而是進了宮。
*
流雲濃濃,落日的餘晖灑在勤政殿的屋脊上,鋪出一片耀眼的霞光。
殿中,蕭衍正同文帝下着一盤棋。
“衍兒的棋招,倒很像你阿娘,果敢得很。”文帝落下一黑子,似想到往事,悠悠歎息了一聲。
分明是害死他阿娘的罪魁禍首,此刻又假惺惺懷念起了他阿娘,擺出一副姐弟情深的模樣,蕭衍隻覺心中諷刺。
他緩緩擡眸,看向對面的皇帝舅舅。
文帝的外表實則與他實際的性子不同,是一種偏文雅溫和的長相。這種長相,讓皇帝這樣貴爲天子的人物,輕言細語時,多了幾分平易近人,少了不少皇帝架子。
而近日來,聽聞文帝開始崇尚起來了道學,在這後宮時候不穿龍袍,披的常服也是寬大自在的款式。
蕭衍是無論如何也沒料到,他舅舅也會有一日走上多少昏君才會走的求仙問道的道路。
而顯然,短短兩個月的時間,這位帝王在此事上已經“大有進展”,兩鬓斑白,面容瘦削,眼底烏青,眼中流露着濃濃的慵怠色。
活像已老了十歲般。
這樣下去,恐怕真離“成仙”不遠了。
蕭衍不動聲色問:“舅舅也覺得,我的棋招果敢麽?可有人總說我一下棋就像極了七老八十的老頭子,慢慢悠悠,半天不落一子。”
“誰這麽急?”文帝順着他的話問。
總算談到這個話題上了,也不枉費他遞了小兩個月的帖子求見。
蕭衍勾唇一笑,“是我的未婚妻,沈家長女。”
文帝顯然對此無比詫異,“未婚妻?”
蕭衍一臉平靜道:“正是。兩家人已過了納征禮了。”
文帝放下手中棋子,揉了揉眉心,聲音疲憊道:“衍兒,你明知《姓氏志》頒布的事,爲何要與山東士族的家族聯姻?”
蕭衍隻道:“《姓氏志》頒布,又規定幾姓之間不可通婚,是今年的事。我與沈氏的婚事,是去年就開始舉行了。期間一直想見舅舅來當面告知,卻一直沒尋到機會。”
文帝這才察覺到,自己已經許久不曾私下見人了。
在不上朝的日子裏,他忙着與後宮新來的嫔妃們修煉,增加自己的壽命,對他人的私事多少覺得索然無味。
文帝在忙什麽,又爲何這般忙,蕭衍雖不至于說一清二楚,卻也能從蛛絲馬迹中看出些眉目。
自打去歲最後一個月來,文帝後宮就漸漸充盈起來,且那些人的年紀可以說是一個賽一個的低。就比如方才他進殿時從此處出去的那位吳美人罷,據說年方才十三,而她還不算年紀最小的,前幾日剛冊封的還有十二、十一歲的。
而以他的探子探來的消息,這些人大多都跟李晤那頭有關。
思此,蕭衍心中嗤了一聲,似是怕他阿耶死得不夠快,李晤送進來的小娘子們數量是一回比一回多,她們與文帝夜夜笙歌,連鄭婕妤、張貴妃之流都再争不上寵。
一盤棋到底是沒下完,見文帝已經昏昏欲睡,蕭衍輕聲站起了身,與文帝的内侍對視一眼後,便朝文帝方向拱手告了辭。
出了皇宮,石玖就遞給了他一封信,“世子,是壽州來的。”
蕭衍點頭接過,上車後取出來閱讀,霎時眉宇微蹙,倒吸了一口氣。
李莳在壽州染了疫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