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途跋涉曆來不易,沈婳同謝邁從長安出發,坐船一路南行,對一位有孕在身嘔吐不止,又從未坐船遠行過的人來說,途中的艱辛可想而知。
但心有牽挂,沈婳到底還是堅強支撐,并未因故做什麽停留。
一路順風,永德七年的最後兩日,二人順利到達壽州。
謝邁被沈婳逼得走得匆忙,但好在在長安城時得了沈蓁蓁傳話那日備的藥便良多,此番随沈婳到壽州并非空手而來,将采買到的各個藥材全數帶了上,加之他有醫術在身,又着一身白衣、穿白褂,守城的以爲是來志願支援的醫者,幾句問話後,嚴肅告知二人隻允進不允出,便放了行。
進城後,沈婳誇謝邁道:“你這個方法真好,我要是一個人來,想必都進不了城罷。”
謝邁推着城門官兵給他找來裝藥材的闆車,餘光瞥見闆車角幾抹幹涸的血迹,想這闆車大概推過傷者,甚至推過屍體,雙手緊了下,手背的青筋凸顯了些。再是會醫術,說來也是他第一次真實接觸這等大病。
聽聞沈婳同他說話,他擡眼看了她一眼,相處熟悉了,也同她玩笑:“你這下倒是精神勁兒十足。”
他諷刺她船上奄奄一息,一下船活蹦亂跳,沈婳果斷地哼了一聲,拍着胸脯道:“我明日還能更精神!”
謝邁被她這幅大義淩然的模樣逗得扯了下唇,故意打擊她道:“到了刺史府你就不能再出門了,再好的精神也得攢着。”
沈婳張了張嘴,到底什麽也沒說。她如今身子特殊,是不能外出幫忙。
二人戴着面簾,沉默着繼續往前走。
面簾之上,沈婳一雙明亮好看的眼睛好奇地打量壽州城,隻看到街巷空空蕩蕩,煙火寥寥,一城死寂。
比起長安城而言,壽州無疑是個小城,行了一炷香的功夫,二人就到了李莳此時的住所,壽州刺史府。
出乎意料的,還沒等他們上前去同門口侍衛表達身份,就在刺史府門口見到了李莳出現。
而與李莳一起跨出門檻的,還有一位着水藍色衣裙、白色襦襖的小娘子。
因沒有戴面簾,可看得出那小娘子姿态娴靜,模樣和身段皆出挑。那小娘子朝李莳行禮,婉婉道:“表哥我先回了。”
李莳點頭。
沈婳在長安城土生土長,記憶力也極好,記得京中每一個見過的貴女與皇族女子,但對李莳的這位“表妹”,她不曾有過印象。
一種本能的,自己的東西被人盯上的危機感湧上,沈婳大膽又從容地走上前去,問李莳道:“殿下,那位小娘子是誰啊?”
李莳眼眸一驚,這才看見一身藥女打扮的人是沈婳,他看着她目露驚喜,而後又皺眉,說了見面後的第一句話:“你怎麽來了?”
孕事讓她變得敏感,聽面上沉靜如海的李莳語氣中隐有不悅,沈婳心中下沉了下,低聲讪讪笑道:“來看你。”
離開的小娘子聽到身後有聲音,轉頭回來看向二人,與沈婳四目相對,她禮貌地點了點頭,沈婳如是。
這位藍衣小娘子不是旁人,她是李氏皇室爲數不多的異姓王——淮南王的三女,虞文錦。
虞文錦走後,李莳将沈婳帶回了自己屋中。
“婳兒。”李莳牽着沈婳的手,正色道:“壽州當下何等兇險,你如何能以身犯險,親自來此處呢?你父母可知此事?”
沈婳沒說話,心中覺得有些冷冷的。
在李莳看來,沈婳的脾氣一向大膽又直接,但不會這樣拎不清輕重,如今她做出這樣千裏尋他的事來,對一向習慣對萬事掌控在手的他而言,多少有絲失控。
這樣的情緒,事實上,對于目前焦頭爛額又精疲力盡的他而言,有幾分不喜。
但李莳面上平靜,分毫未顯示。
如果放在往前,沈婳定然感受不到李莳的這種深層次裏的情緒,但如今她分外敏感,不管是門口的“表妹”,還是李莳從見面後,與她交談中毫無關懷的話,都在她心中點起了幾簇小小的火焰。
她直視李莳,直接問道:“我來此處,你見到我,心中不喜歡?”
“自然不會。”李莳答道。
見沈婳看他的目光中算不得如何熱情,他又連忙關懷她道:“婳兒,沿途可累?你瘦了不少。”
“是麽?”沈婳摸了摸自己的臉頰,唇瓣蠕動了下,并未提孕後嘔吐不止的事,隻道:“可能因爲是頭一回坐船,有些暈船,路上不大吃得下東西罷。”
這時門口有侍衛通報:“殿下,淮南王送來的糧已清點完畢,請您定奪如何分配。”
這是來了公事不便耽誤的架勢,沈婳主動體貼道:“你先去忙罷。”
李莳“嗯”了聲,大步流星往前走,走了幾步又轉身,看着她囑咐道:“你回房中歇息,輕易莫要出刺史府的門。”
沈婳不知他這話,是出于擔憂她也染上病,還是怕她的出現有礙他的名聲,畢竟她看得出,方才他領着她進門後,一路走的皆是遠離人群的偏僻小道,但她配合地揚了個笑,回李莳道:“好,我定然不會出府的。”
李莳走後,沈婳沒急着出門,而是站在他的房中左右打量了一圈她的情郎的住所。
與他在長安城恒王府的擺設相差無幾,家具簡潔明了,桌案上一摞整整齊齊的公文,所有物品皆被擺放得規規矩矩,沒有一絲亂了的痕迹。
沈婳不由想,對李莳這麽規矩的郎君來說,她腹中這個未婚先懷上的子女,該是一種驚吓而不是驚喜罷?
她該告訴他這個消息麽?
也不知爲何,對于這個問題,一向敢作敢當的沈婳而言,此刻卻有些糾結。
但她清楚地感覺出,未見到李莳之前的滿心期待,此刻正在一點點冷卻。
再看了幾眼李莳的房間後,沈婳重新戴上自己的面簾,推門而出。
門口等着她的侍衛道:“這位娘子,請跟我來。”
沈婳輕輕點頭,“嗯。”
她跟着侍衛到了一間廂房,侍衛朝她道:“刺史府目前人手不足,沒有多餘的婢女可以前來伺候,娘子需要什麽東西,不妨來殿下門外找我們。”
情況如此特殊,沈婳哪會在意這些,當即道好,并朝侍衛禮貌緻謝。
她待人的禮數極爲周道,分明是一身藥女打扮,舉手投足間又掩飾不下貴女的得體大方,侍衛看着這位身份不明的小娘子,對上她一雙明亮好看的眸子,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
侍衛走後,沈婳本打算稍作休息,可剛脫掉鞋子,蓦地又想起與她同來的謝邁來。
她好歹也該給人說一聲她已安置好了,他可以繼續南下了。隻是這個年,謝三郎怕隻能在路上獨自過了。
思及此,沈婳心中生出幾分愧疚來,她迅速重新穿上鞋,出門去尋謝邁的人。
方才她從李莳的房中出來時,就見到臨着幾個廂房都燃了燈,想必當下在壽州城的所有官都住在刺史府這裏。
不過沈婳沒想到,她剛出了房門沒走幾步,便見小門外一個藥女朝她招手。
那藥女邊招邊急道:“哎呀!你怎麽還在這磨蹭?找你半天了!你怎麽進那個門了啊?快出來!”
不等她開口說話,門口便有持刀侍衛探過頭,見到她,手中長刀與刀鞘一開,厲聲道:“出來!”
侍衛見她怔怔在原地沒動作,急匆匆上前,刀距她身子不遠對着她,怒道:“什麽地兒都是你能闖的?”
“大哥,她今天才來的,新來的,不懂這些,我這就拉她出去哈。”藥女上前拉住沈婳的胳膊,将她一個勁往外扯,口中道:“快走,快走!”
沈婳掙紮了下,“不是,我就是——”
“少廢話,還不出去?”侍衛打斷她的話,伸手推她。
沈婳話沒說完,被就侍衛推揉着、被藥女拉扯着出了那道門。
甫一出了門,藥女就喋喋不休:“祖宗,你讓我省省心罷!又來了十來個病患正沒人照料,藥都沒有人來端,你再想偷間耍懶,也把藥給人端去再說行罷?哎,你們這些新來的,還沒意識到情況如何嚴峻呢……”
就這樣,在這混亂的拉扯中,沈婳莫名其妙地被人趕鴨子上架,當作了新來的藥女使喚上了。
壽州刺史畏罪自殺,其家屬也早已被遣送走,刺史府成了無主之府,在李莳來了以後,将整個府邸重新規劃,除卻隔離出來的必要的辦公場所、來此治疫的官員的居所、安置藥材糧食的倉庫外,其他地方全數被騰了出來用于安置病患。
而沈婳居住的那個廂房不遠的門,便是位于病區與安全區中間的一道屏障。
沈婳還來不及表明身份,手中便被人塞了幾個碗,“領了藥後,送甲号房,第十至第十八号!”
沈婳怔怔擡眸,看到一個極大的被拆了牆的偌大大院,東側是一排房屋,北部是臨時建出的、一面沒有牆壁的房,門口挂着“甲”“乙”“丙”等字樣。
院中露天之處,架着幾頂隻有頂的大帳,下方有數十口大禍,正汩汩地沸着藥。
無數白褂醫者、藥女在來往穿梭,神色焦急,腿腳忙碌。也有人被擡着從屋中出來,放在不遠的已放了人的闆車上。
沈婳耳中嗡嗡作響,能聽到不時有人呼痛,有人呻吟,有人痛哭……
此景,極不真實。
? ?緻敬每一個爲疫病努力的醫務工作者。這個事我不會寫太多,主要還是會寫婳兒與李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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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有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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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