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史衙門的公堂中央,青衣橘裙的小娘子帷帽遮面,将本是肅穆的公堂點綴得活潑不少。
她左右各站着一位衙吏,手執刑杖,滿臉嚴肅,好整以暇地看着堂中央的小娘子。
要知道,自打他們的新刺史上任起,這長安城裏就有這樣不知死活的小娘子,爲了親見他們刺史一面,無故在門外敲擊鳴冤鼓,最終無一例外都被他們給轟了出去。
他們現在就在等參軍的消息,隻要參軍回來下令,他們就絕不手軟。
“吱呀”一聲,公堂靠内的側門打開,兩個衙吏精神一陣,握刑杖的手霎時收緊,一副準備好了的架勢。
卻不料,身後傳來一聲輕咳,而後是他們蕭刺史的聲音——
“堂下何人?來此作甚?”
意外的兩個衙吏和沈蓁蓁一起看過去。
這還是她第一回見他這般正經。
三品大臣着绯色官服,本就意氣風發的郎君此刻穿得這麽亮眼現身,愈發顯得整個人招搖。
郎君側容清隽,慢悠悠地從内堂行至桌案,形态潇然,在落座時,濃密眼睫忽然上掀看人,即使隔着帷帽,沈蓁蓁似乎也感受到那雙幽邃深情的眼睛而來的灼灼目光。
心弦被人猛地一撥,沈蓁蓁不合時宜地紅了臉。
沈蓁蓁偏了下臉,不再看他那方,使自己冷靜下來。
在腹诽他明知故問時,沈蓁蓁規矩地行了個禮,答道:“民女沈氏,前來狀告有人私占田宅。”
她的聲音軟軟糯糯,帶着一股子江南水鄉的嬌韻,似乎一場綿細的雨籠罩而來,在天地間織成薄霧蒙蒙的一張網,将人們籠罩其中,使其抽身不得。
兩個衙吏轉頭回來盯着小娘子遮住臉的白紗。
蕭衍亦是心頭一跳。
已有許久不曾白日在人前見到她。
想着她的面容,看着礙事的帷帽,蕭衍輕咳一聲,“帽子摘了回話。”
沈蓁蓁一頓。
想着莫非公堂上需要先驗明正身,将欲要遞出去的地契收了回去,沈蓁蓁擡手摘掉了面前薄紗。
這一下,見着花容月貌、仙姿玉貌的小娘子,兩位衙吏雙眼瞪直,其中一位甚至不可自抑地咽了咽口水。
餘光瞥見二人,蕭衍臉色一沉。
她的眼睛明亮,桃腮微粉,唇瓣鮮紅,整個臉似桃花瓣,白處微微發光。
呵。
沈蓁蓁還是這樣招人眼。
他身子往後靠了靠,手指敲了敲桌案,嚴肅道:“細細說來。”
微頓,又沉聲補充:“你二人先退下。”
兩個衙吏反應了會才明白蕭刺史說的是他二人,這才一步三回頭地慢慢出了公堂去。
當着提筆記錄的文史的面,沈蓁蓁将提前準備好的話娓娓道來:
劉明瑤母子強占她沈家宅院多年,雙方私底下多次交流,對方皆不予以配合。沈如今負債累累要賣宅院,迫不得已這才上公堂告狀,請官府做主,将強戰之人趕出沈家宅院。
爲了佐證,沈蓁蓁将戶籍、地契、鄰居作證的證據也一并提交了上去。
因涉及到前工部尚書的禦賜府邸,此事縣衙确實不好歸判,如此,雍州刺史衙門處理此事也不顯得突兀。
證據确鑿,事實分明,蕭刺史判決得很快。
不一會兒,衙門的人就帶着判決結果,大張旗鼓地去了崇仁坊,将劉明瑤母女給帶了出來。
這樣的結局,堪堪出乎多人的意料。
劉明瑤斷然沒料到,她前腳才給了沈蓁蓁地契,半日不到,她就和沈冉冉就被人趕出了門。
感歎自個先前曾心懷僥幸,覺得沈蓁蓁不至于這般絕情之外,又有種,其實早晚結局皆會如此,當下結局來的快,卻又一種塵埃落定的踏實感了。
就是不知,這些人并未将她倆帶去衙門,而是交給了一個五大三粗的莽漢,還迫使她母女上了車。
行往城外的牛車中,沈冉冉睜着黑亮的眸子,不明所以地問劉明瑤:“阿娘,這些都是什麽人啊?他們要帶我們去哪?”
估摸着方向,劉明瑤抱緊了與她相依爲命多年的女兒,安慰沈冉冉道:“冉冉莫怕,看樣子是要帶我們去城郊去住一陣呢。”
沈冉冉雙眼一亮,“是嗎?真的嗎?我們可以出城了嗎?”
劉明瑤點頭,擔憂之外心生怅然。
不怪沈冉冉如此激動,她從小到大都在長安城中生活,從未有過出城的機會。
說起來,她們看似是在崇仁坊這麽優越的地段生活,可過的日子卻并不算什麽好日子。
爲了不落人口舌,一家人與鄰裏的交流幾乎沒有,沈冉冉沒有上學,身邊沒有父親,也沒有親人,整日圍繞這不是她這個當娘的,也就是家中奴仆,而府中奴仆的數量也并不如何多。
換言之,沈冉冉似乎住在一個豪華的牢籠中,不見外頭的天地。
以至于她們落難出城,她還當是去郊遊呢。
看着眼露興奮的沈冉冉,前途未蔔的劉明瑤不知該做何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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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車的影子徹底消失在巷尾,沈蓁蓁這才收回目光,擡臉問身側的郎君:“你的西郊别苑安全嗎?不會有人發現她們麽?”
蕭衍眉尾一擡,“你擔心她?”
雖沒感情,稚子無辜。
她談不上對沈冉冉有什麽關心,甚至沒因她與她同一個父親而生出些别的感覺來,但也不想因蕭衍和她的這番行動,使那二人無端殒了命。
沈蓁蓁抿唇不語。
蕭衍這才又道:“一來,确實安全,莊園裏自給自足,沒人知道藏着她二人。二來,那廂并不在乎她母女二人去了何處,甚至沒人在乎她們的性命,他們會給她地契,目的不就是讓她趁機給你,讓你賣房籌款麽。”
秋風蕭瑟,落葉紛紛,踩在滿地銀杏黃葉上,沈蓁蓁往永興坊方向走,感歎一句:“好大的棋啊。”
自打沈時秋中藥那日起,蕭衍就派人一直跟着劉氏,這才發現她帶沈時秋結實了幾位郎君,而其中一位便是鑫寶賭坊的東家之一。
據線人報,沈時秋也并非頭回就賭輸了的,前幾回嘗到了甜頭,十月初四那日,才将前兩回赢來的錢全數投了進去,加大了賭注。
這麽簡單的賭場的局,有心的旁觀者倒是一看就明白,那前幾回的放線,就爲了最後那一回的捕獲。
再順着一查,鑫寶賭坊還有一個東家姓蔣,是車家不顯眼的一位女婿。
這一下,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賭坊本就是車家的,劉明瓊再誘惑沈時秋去賭,賭債高累之後,再派人将崇仁坊宅子的地契還給沈蓁蓁,目的就是要沈家賣房籌款還債。
“他們這一颠一倒,就是爲了将沈家的宅子弄到手。”沈蓁蓁冷笑一聲,“真是人心不足啊。”
秋風吹來,卷起地上的黃葉,一并往人的臉上撲,沈蓁蓁下意識擡手遮在臉上。
一隻葉子飛起來,蕭衍擡手替她一擋,無意間碰到了沈蓁蓁的手。
“手怎麽這麽涼?”
他說着話,就将沈蓁蓁的手握在手中,回她方才的話道:“對方爲了要一個宅子如此大費周章,且再看看目的罷。”
沈蓁蓁想抽手,卻被他握得更緊。
二人并肩行走,行走在黃葉遍地的深秋,夕陽将二人的影子拉得很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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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