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蛋!”
“趁人之危!”
——同樣的話來自不同人的口中,數落的對象卻是那嚣張跋扈的同一人。
淨室中,将婢女全數潛走,沈蓁蓁口中邊輕聲嘶幾聲,邊緩緩擡腳入水,一不小心着急了些,她又暫停動作,蹙眉“嘶”了下。
嘶完再恨恨罵那位罪魁禍首第八百遍:“混蛋!”
但凡她有空喘口氣,拒絕的意願剛起個頭,某人的唇就湊上她的,讓她毫無再說話的機會。
帶着壓迫性的、缱绻不已的親吻,伴随着極具蕭衍氣息的玩世不恭,讓她如何招架得住?
沈蓁蓁垂首看看自己,想方才經曆的一場磨難,想自己回來時腿腳顫顫的狼狽樣,小拳頭狠狠捶了捶水面,捶出了幾個水花。
重陽節,她最倒黴無疑。
**
沈蓁蓁以爲,今日的秋宴,她是所有參宴人中最倒黴的一個,可謂毫無所獲。
自然不是。
最慘的、最激動的,都不是她。
李晤腫着臉回了秦王府。他本就是敏感多思的一人,深覺沿途遇到的下人都以看好戲的目光在看他,爲洩心頭憤,一進了屋,他就命人去帶女人來。
秦王府的幕僚杜越聽聞他回府,帶着消息前來求見,在門外遇到剛領命而出的侍衛。
杜越很是禮貌地朝人拱手道:“有勞方侍衛朝殿下通傳一聲,屬下手上有要事彙報。”
方侍衛剛在屋中承受過秦王的怒火,加上有任務在身,此刻哪有心情替杜越傳話,黑着臉敷衍了事道:“殿下沒空,杜先生回罷,明日再來。”
“可此事非同一般,是……”
“杜先生。”方侍衛打斷杜越的話,重複道:“殿下沒空。”
杜越這樣的謀士,雖沒有官職在身,但作爲給主子出謀劃策的文人,向來得人尊敬幾分,尤其他這種已經做到首要幕僚之一的,能力頗受主人肯定,便更得人敬重,不論走到哪裏,無不被人以禮相待。
可當下卻被人粗暴地打斷了話,駁了面子。
心傷之餘,杜越不免有些不明所以,人遂就定在了原地,一時沒其他動作。
是以,他就見識到了更讓他瞠目結舌的一幕。見識到了秦王的“沒空”,是因先于謀士,要忙着“接見”幾位十來歲出頭的小小娘子們。
聽着内裏不多時就有不堪入耳的動靜,間或有哭泣哀嚎的聲音,杜越的眉頭越揪越緊,默默回了自己的屋子。
呆坐榻上半晌後,走至桌邊,提筆寫了一張紙。
……
秦王憤怒地興奮時,另一郎君同樣心潮澎湃。
回了鄭府,鄭朗徑直去了父母處,言明今日救了落水的沈家女,預要迎娶人進門,請父母派媒人去提親。
與他預料之中的反應幾乎一模一樣。
二老驚訝片刻後,鄭父“啪”一掌拍桌而起,怒道:“沈家女無故落水,就是勾引你這樣腦子單純的郎君!皇宮裏那麽多侍衛,用得着你出手?你還真上當!你在邊關這幾年,可是忘了這長安城女子們的風氣了?怎麽這麽蠢!”
鄭朗緊了緊拳頭,沒反駁,由着鄭父繼續自顧自罵他蠢貨。
半晌後,趁鄭父歇息的間隙,鄭朗道:“現在是不能救也已經救了,沒有不朝人負責的道理。”
鄭家是傳統的山東士族,家族子弟接受的皆是儒學禮儀教養,輕欲望,重修養。
如果提他主動想娶妻,結局該是與他長姐一般,有心愛人的意思剛冒頭,轉頭就被家裏人安排,與别的有權有勢家的人相見。對方隻要釋放願意聯姻的信息,父母就會不顧自家子女的意志,強行安排接下來的親事。
鄭秀就是這樣被父母逼至進宮的。
想及當初長姐“出嫁”前那些時日,别人都道鄭氏女好福氣,鄭氏好福氣,往後便是皇親國戚,便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隻他明白長姐作爲當事人,心中多麽不甘多麽痛苦,否則也不會多次尋短見。
“我爲了心愛的郎君奮不顧身一搏,眼瞧着就要成了他的妻子了,結果呢?”
“你可知我腹中已有何人子嗣?父母見識短視如此,哈哈哈哈真是可笑至極!”
“告訴他們?如何說?他們背着我安排好了一切,我如今見進宮的日子都定下來了,事情敗露後,你覺得鄭家還有活路麽?”
“四弟,是姐太傻,不該說心中話的,切莫走姐的老路,太難了……”
長姐的話猶在耳際回響,鄭朗自然選擇更能成功的方式。
家族的人比起别處的士族人思想更頑固,外頭的風氣再開明,鄭家始終将女子清白看得極爲重,鄭朗也就是明白這一點,才隻提沈蓁蓁落水,不提其他。
果然,他話落,鄭父連連說了好幾個你字,而後深歎一氣,頹然地坐回了椅子上。
這是即将妥協的信号。
鄭夫人見狀,寬慰鄭父道:“沈家也是咱們山東士族的,家教嚴格,禮儀有加,都說娶妻當娶賢,這樣的娘子娶進門倒也是好事一樁。”
“婦人之見!”鄭父猛地激動道:“往前鄭家勢頭正盛也就罷了,如今是什麽樣?阿秀在宮中已經不得寵,我們家還不娶個家底厚的進門,隻有個賢能,有何用?”
鄭夫人被丈夫一吼,不敢再反駁,恹恹地噤了聲。
鄭朗不語,等他父親下決心。
鄭父恨恨怒視鄭朗,忽然道:“要娶便娶作妾室,她心機如此,做妾也不虧。”
鄭夫人訝地張大嘴巴,實在不明白丈夫爲何會以爲,山東士族百年閥閱的小娘子願意給人做妾室。
鄭夫人看一眼臉色黑沉的兒子,終是鼓足勇氣道:“老爺,沈氏女……何家不求啊?那沈二娘的及笄宴是何等風光,老爺可是忘了……”
“此一時彼一時!”鄭父駁斥道:“朝中都傳開了,往後的姓氏等級全憑爲官等級劃分。沈時秋五品官,沈家頂多被劃分個三等等級。”
鄭朗詫異擡頭,對此消息顯然毫無預料。
鄭夫人一咳,使出了殺手锏:“那沈大娘雖沒了父親,可那沈家那般毫氣寬闊的宅子,彼時沈太爺可是親自拍的闆,可在她一人名下啊,那個地,可抵咱們這府邸十個不止。爲妻,尚可以做當做嫁妝一道進鄭家,爲妾麽……”
鄭夫人說到此處便收了話,由鄭老爺自個再想。
一個身份尊貴的士族小娘子,還是那般背景和姿色,根本不可能爲誰的妾。
再說了,丈夫看不出鄭朗的主意,她這個當娘的豈能不知這兒子心中真實打算?
他去了邊關,若不是擔憂他那些寶貝不已的藏書發黴,她命人替他搬出來曬太陽,又豈能發現書箱底部的秘密,見到那一張一張笑意嫣然的畫像?
彼時不知畫中人是誰,離宮避暑一趟,同住西宮,她再看不出那是年幼的沈娘子,這雙眼該是瞎了。再不知這個一向話少的兒子,動不動就去西宮給她請安,而後在西宮胡亂轉悠,原因是爲何,那這腦子也怕是廢了。
鄭父被鄭夫人的話說到啞口無言。
鄭朗不動聲色,明白勢利的父親被母親說服的差不多,也就沒再展示強硬的一面。
他站起身,鄭重拱手而拜,朝鄭夫人道:“還請阿娘盡早着人上門。”
鄭夫人瞥一眼此刻一言不發的丈夫,點頭道:“四郎放心。”
鄭母愛子,加之也想将當年對鄭秀的虧欠,彌補在這個他長姐最重視的幼弟身上,行動很快。
翌日一早,鄭家的媒人便高調地到了永興坊沈家。
沈家的門房對前來提親的媒人們見慣不怪,得體地将人迎進宅内後,去了靜月軒,朝大房做主的娘子通傳此事。
沈蓁蓁記帳簿的動作一頓,不可思議道:“你說誰家的?”
“回娘子,是鄭家的媒人,來替鄭家四郎、鄭将軍求親。”門房回道。
沈蓁蓁起碼閉了五息氣。
鄭四郎怎還将她的話當真了?
是了,昨日蕭衍他們一出現後,她就再未與鄭四郎有說話機會,更不可能朝他解釋清楚,那是情況所迫,她才說了要他負責那句話。
沈蓁蓁道:“你且先回複那人,叫她回去,我自會與她家郎君言明白話。”
門房一字不漏地将沈蓁蓁的話朝媒人轉達,媒人摸不準情況地問道:“沈娘子這意思,是應下,還是沒應?”
門房心道媒人天真,他家大房做主娘子豈是這般容易就應下親事的人?跨過這沈家門檻的媒人,這長安城不知有過多少個,甚至還有外地來的,就沒見有人真心笑着出去的。
門房禮貌地打發人道:“娘子的決定咱們做下人的不好揣測,您且如實回話去罷。”
如此,那媒人隻好惴惴地又将這話回了鄭夫人。
鄭夫人這種士族夫人,在婦人之間周旋數年,自然體會過千百種表達拒絕的話術,當即細眉一蹙,心起擔憂。然她面上不顯,笑着命人給了賞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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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日後,再是一個休沐日。
秋高氣爽,是個好天。
統轄二十餘縣,全大魏最忙的刺史、雍州刺史蕭衍終于從堆積如山的公文中抽身,尋得半日閑暇,去約他的情人幽會,并且想将他得到的重要信息與她分享。
卻被沈家的侍衛十二告知,十一一大早就陪同娘子和小郎君小娘子們出門了。
“去的哪?”石柒替自家世子問道。
從隔壁的牆頭鬼魅般躍身過來的十二如實道:“曲江。”
微頓,十二補充:“哦,聽小娘子給郎君說,今日他們要去見一位給他們吃過涼州甜棗的哥哥,還要遊船。”
涼州甜棗。
幾乎是立刻,蕭衍就反應過來說的是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