彎月如鈎,挂在金桂樹稍,夜色微沉,郎君的神色似乎更沉。
幽邃如深淵的一雙眸中,正在從深處浮起一縷陌生的、令人難受的、不知如何平複下去的不安。
對于二人如今的關系,蕭衍與沈蓁蓁的心境到底是不同的。
他們從未說過愛,似乎也不需要說。
蕭衍這樣的郎君,驕傲至極,口中從不屑于談論情愛。在明白對沈蓁蓁動了那樣的心思後,他的表現全在行動上,他何等傲氣一人,卻處處忍讓她,即使挨了她幾回打,顔面盡失,依舊從未怪罪她。
沈蓁蓁此人敏感且虛僞,脆弱卻堅毅,他沒想過他具體喜愛她什麽,或許是她的美貌,或許是她的巧思,或許是她那機靈又氣人的小性子。
他心中一瞬有她的千千萬萬個畫面——
小時候,獨自蹲在木頭前雕刻的、與沈太爺躺在搖椅上扇着蒲扇絮絮叨叨的、朝他展示她新制小玩意、跟在沈霁身後一聲聲喚哥哥的、走在前頭回頭喊蕭衍你快點的、在清河邊傷懷哭的……
最近,她在桃花林袅袅朝他走的、小船上顫着眼睫由他靠近的、拿着小扇子朝他跑來問他何時娶她的、生疏地旋轉着跳胡旋舞的、月下彈箜篌的、在他身下哭泣的……
他的愛似乎沒有出處,他卻明白,卻不淺薄,否則不會在她問他是否娶她時,會答得那般幹脆。
沈蓁蓁這個小娘子似乎也不需要他這個情郎朝她表情達愛,畢竟,在她心中,他早在三年前就說過了。
甚至于,或許她現今并不需要他的愛,隻要他會娶她當正妻,給她體面,給她享用權勢即可。
他們進展得很快,早在确定彼此心意之前,就有身子上的契合相通。
蕭衍摩挲起玉珏,發覺自己現今竟然會因今日鄭朗那擲地有聲的話,開始對沈蓁蓁患得患失了。
他甚至在想,沈蓁蓁若知曉那情書真相後,會因想嫁他這個蕭世子,裝作一無所知,還是說,會再如當初質問他那般,将今日鄭朗與那些人口中話——委實卑鄙、偷龍轉鳳、鸠占鵲巢、混賬、不要臉——朝他說。
他當真,不在意沈蓁蓁對他愛不愛的麽?
蕭衍心生恍惚。
若是她對他沒有真心,得不到回應的愛,他會堅持不懈麽?
他會麽?
他心中茫茫然。
見他視線落在小幾上的書上出神,沈蓁蓁已經腰肢款款朝他走了過來。
她對他如此黑沉的面色不解,卻也想不出自己何處惹到他了,責任不在她身上,她自然不會作繭自縛給自己過多壓力。
她仰臉,用噌怪的眼神瞪了他一下,幽幽責怪道:“你怎麽又來了?你怎麽也是一介名士,是個教養良好的世家郎君,總這樣偷偷摸摸的……算什麽?”
沈蓁蓁的小心思又露了出來。
她這是在催他婚事了。
她自然急,她本就敏感多疑,不輕易會信人。她将自己交代給蕭衍,是因她潛意識裏信任她所了解到的他的人品,但世事何等無常,昨日她試探他是否緊張她懷孕,他沒說迎娶她的事,隻說往後的避孕由他來。
沈蓁蓁和蕭衍二人對婚姻、情愛當真有着本質上不同的态度。
嘉城長公主是皇家公主,加之安國公本性儒雅随和,蕭衍見識到的父母恩愛,是一種絕對的恩愛,父親婚前等待母親多年,母親婚後爲父親妥協主動進蕭府侍奉公婆。情深似海,相濡以沫,他是見過的,相信的。
他以爲的喜愛,是如他父親那般,默默呵護着,靜靜等待着,如施肥于土,慢等花開,再等結果,一切順理成章就可,何須要口中說些虛無缥缈的有的沒的。
沈蓁蓁呢?
因擔憂文帝即将推行《姓氏志》,沈蓁蓁急需一份婚姻,讓她漂浮不定的心徹底安穩。
年少時沈時華給她留下的心理陰影在,她見過婚姻破碎的慘烈,見過男人無情起來有多麽無情,見過女人在這場付出裏燃燒自己到頭來真的隻有灰燼。
沈蓁蓁不會是個輕易動心的人,她自認爲她的婚嫁裏是可以沒有情愛的,可其實恐怕連她自己都沒想通,她是不需要情愛,還是說,不敢奢望情愛。
要問她爲何急着暗示郎君婚事,爲何不願等,她不過是想,趁郎君喜愛着她的情況下,二人的婚事早定下爲好罷。
她怕他反悔啊。
他若是此刻反悔……離明年也就三個月而已,她已經沒有時間再去找别的郎君相處出感情了!
蕭衍,會反悔嗎?
心中忐忑不安,心跳聲劇烈,沈蓁蓁妙目盈盈,等蕭衍答她的話。他那般聰慧,不可能聽不出她的話中意思的。
卻見蕭衍輕輕一笑,問她:“蓁蓁,你喜愛我什麽呢?”
似在探究,又似在感歎。
如此猝然一問,沈蓁蓁又豈能立即給予答案?她臉上保持了幾息懵然的神色。
就這麽猶豫一瞬,蕭衍已也不再等她答,就似笑非笑地回了她方才的話:“你說的有幾分道理,翻牆這等丢人現眼的事,往後我還是少做些。”
蕭衍沉着臉,将給她帶的祛疤膏随意丢在了小幾上。
他這般樣子,着實吓了沈蓁蓁一跳,她從沒見過蕭衍如此自嘲說話,這位郎君從來隻有嘲笑譏諷别人的,哪有過說自己丢人的時候。
擅長察言觀色,沈蓁蓁這時已經直覺出蕭衍此刻的異常,他似乎對她有些不滿。
強壓心中狐疑,沈蓁蓁蹙眉問道:“你怎麽了?”
蕭衍已經兀自坐在了坐榻上,伸手摩挲着書頁,聞言,面無表情地反問沈蓁蓁:“什麽怎麽了?”
沈蓁蓁一怔,心中開始起疑。
而一個女子一旦生出疑心,便會有無窮無盡的思緒發散。而千萬思緒,在此刻,沈蓁蓁總能朝“他反悔了”這個行爲上套。
如此一想,沈蓁蓁心中一空,又委屈,在垂淚之前,趕他人:“你若是沒事就回罷,我要去二房了。”
蕭衍一頓,而後道:“我也要去找沈霁。”
沈蓁蓁的借口被他這樣堵掉,她也隻好強忍與他的不愉快,當真去了二房。
沈婳見她臨睡前忽然前來,驚訝道:“姐你怎麽來了?不是說好明日我去你那麽?”
沈蓁蓁心不在焉地“嗯”一聲,滿腦子都是蕭衍方才與她一路走來,那一臉高深莫測的平靜模樣。縱使期間她有意無意地起話題,也被他一筆帶過,很快結尾。
他們的關系似乎一下回到她剛回長安城那會,他對她的熱情,甚少回應。
被自己的聯想搞得難受,沈蓁蓁面色越變越白,見她如此,沈婳憂心道:“姐,你臉色很不好。”
沈蓁蓁斂起思緒,低聲答道:“我中毒了。”
沈婳臉色一變,刷地站起身,就要急躁。
“你莫急,不礙事,聽我講完。”沈蓁蓁安撫人。
她将昨日在靜月軒發生的事朝沈婳大緻講完,嚴肅道:“有人既然敢對沈約下手,霁哥哥這裏恐怕也有危險。他如今還沒有得官身,正是被人趁虛而入的好時候。我準備把十二派給他,但需要你找個借口讓他将人收下。”
沈婳點頭,“沒問題,我有辦法。”
一事交代完,沈蓁蓁又道:“過幾日重陽節我進宮參宴,你也随我一道去見識見識,就戴你石榴花那套首飾罷。”
她存着讓沈婳能有機會在皇子們跟前展現自個的目的,畢竟同爲沈家女,不止她的婚事急,沈婳也應該趁這段時日努力。
這套首飾是沈蓁蓁贈給她的及笄禮,長姐的暗示,沈婳也懂。
她已經從母親張氏處聽聞過那姓氏更改的事,她本身并不覺得此事對她有多大影響,但見沈蓁蓁鄭重其事,也就欣然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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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衍來找沈霁時,沈霁正捧着今日從他那處得的書認真看着。
見蕭衍前來,沈霁一驚訝,脫口而出:“你來幹什麽?”
話畢他才覺得此話不妥,咳嗽一聲,合上書,換了個和善語氣問:“是有何事尋——”
蕭衍徑直坐他對面,眼皮撩一下,皮笑肉不笑,打斷他的話:“你這,該不會沒酒罷?”
沈霁溫潤的眸子瞪圓。他一個書生,吃酒做什麽?不對,他蕭青辰好端端的朝他讨酒做什麽?
沈霁以關懷的眼神,十分體貼問:“蕭青辰,你這是……遇到煩惱了?”
“嗯。”蕭衍随意點頭,又懶洋洋道:“我喜愛上你的妹妹了。”
沈霁的眸子瞪得更圓,“哪、哪、哪個?”
蕭衍:“……”
這麽多年了,沈霁的單純、遲鈍當真是毫無長勁的麽。自小如小尾巴般跟着他二人出沒的,他沈家不就那一個小娘子?
他不耐煩地用手指敲他的桌面,不悅道:“你覺得呢?”
好友對他的眼神實在是太鄙夷,沈霁再幹咳了一聲,試探着問:“蓁蓁妹妹?”
蕭衍點頭。
“原來如此,爲情所困啊。”沈霁驚了一小下,露出體貼的笑,命下人去備來酒菜,心中想:這麽說,蓁蓁妹妹除了崔恕,又多了一個郎君可以選擇了。
靜看坐對面的蕭衍吃酒,沈霁和煦地誇道:“蓁蓁妹妹貌美多才,性子體貼,聰慧機靈,自小就招郎君們喜愛,不怪你喜愛上她。”
結結實實誇了一堆話,沈霁坐在蕭衍對面,對他越來越黑沉的臉色毫無知覺,依舊滔滔不絕。
蕭衍數度要插話都被他忽視,他不得不擡手揉起眉心,分明心中苦悶不已,還要被迫聽啰哩啰嗦的沈霁如數家珍,講幾年前在國子學,他幫人朝沈蓁蓁遞過多少封信,收過多少贈禮。
“……哪止世家郎君啊,我記得你那些表兄弟們也不遑多讓,交給我的信那是一封又……”
蕭衍刷地擡眼,目中如翻起驚濤駭浪,“誰?表兄弟?”
沈霁被蕭世子突然而變的臉色唬到一頓,他緩了緩砰砰急跳的心髒,繼而用一種“這有什麽”的表情看蕭衍,得意道:“佳人在室,求而得之,我蓁蓁妹妹早就美名在外啊,得幾個王公貴族家的郎君追逐再正常不過了。四皇子、誠山世子,那也是正常郎君嘛……哎,你作甚起身?”
蕭衍猛地站起身來,雙手撐桌,居高臨下緊盯着沈霁的眼。
以前他怎麽就沒發現沈蓁蓁身邊那些黏黏糊糊的目光?不止那鄭四郎一人,還有李睿、李翰那些人?
蕭衍森寒地看沈霁,厲聲問道:“她都給他們回信了嗎?”
沈霁被他這突如其來的寒刀刮骨的眼神逼得往後一跌,擡手安撫他情緒:“自然沒有回,她那時才十二三歲,怎可能回信。我說這些,隻是說明你真喜愛上她,她對你無意,也在情理之中,畢竟她身側……郎君真的……很多……要挑出一個,本也不易……”
在蕭世子越來越凜冽的目光下,沈二郎說到後來,聲音越來越低。
他陳述事實而已,目的也是安慰跟前這一看就是求而不得、受了情傷模樣的好友,怎他還越來越陰鸷了?
沈二郎十分好心:“借酒澆愁是沒用的,你不如化悲痛爲力量……呃,要麽,我幫幫你?”
蕭衍坐回去,仰頭灌酒,嗤笑一聲:“誰說她對我無意?”
“是麽。”沈霁勉強笑笑,“那就好,那就好。”
蕭衍與他四目相對,看出他的敷衍,“你不信?”
沈霁坐直回身,連忙道:“信的,信的。”
也不知是爲了說服蕭衍還是說服自己,他搜腸刮肚地細數蕭衍的優點:“你這樣的如玉郎君嘛,容貌上佳,家世上佳,才學上佳,本來就得長安女子歡迎,蓁蓁妹妹喜愛你……”
沈霁忽然一頓,說出了今日最殘忍的一句話:“那你來我這吃酒作甚?”
蕭衍起身,甩袖即走。
真他媽在刓他心掏他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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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初九,人間重陽,秋高氣爽,暖陽正好。
是日,正值百官休沐,文帝心血來潮,要在太液池旁舉行蹴鞠射擊賽,剛好張貴妃也要舉辦一場賞花宴,一宴一賽都在宮城中辦,便就湊到了一起舉行。
重玄門外,數輛馬車牛車緩緩停下,長安城的郎君娘子們紛紛從車上下來,三三兩兩招呼過後,相攜進宮。
蕭、沈兩家的車相繼到達,并排而停,沈蓁蓁與沈婳下車後,擡眼就見正對面背對着她站着熟悉身影。
自那日在沈家二房分别後,二人再未相見過。
二人心照不宣,皆是感受到了來自對方的疏離。
四目相對,沈蓁蓁微怔了下,在一衆帶着癡意看蕭世子的小娘子們的注目中,颔首招呼道:“蕭世子。”
蕭衍:“……”還不如别張口。
沈霁同情地看蕭衍一眼,帶着牽線搭橋的目的道:“蓁蓁妹妹,稍後可要去給蕭青辰助威?今日他會上場比賽。”
沈蓁蓁早看到蕭衍一身招招搖搖的騎裝,得體答道:“霁哥哥你不是要去的麽?你們在一組的嘛,我與婳兒自然會爲你們助威。”
蕭衍:“……”
極好。這關系撇得極清。
沈霁略微尴尬,他的暗示好似沒用啊,蓁蓁妹妹對蕭青辰如此冷淡,不像會動心的模樣。
氛圍尴尬又沒人提議進宮,沈蓁蓁難得的生出不自在,在蕭衍冷冷清清地看她時,她蓦地餘光掃見了一抹白袍。
沈蓁蓁拉着沈婳就往前走了兩步,“謝三郎,你也來了!”
這一幕何等似曾相識,蕭衍側身望去,眸子不由微眯了一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