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山豔色,紅葉零落知秋。
踏踏馬蹄落于鋪地的黃葉上,又以極快的速度離去,白馬上二人疾馳的身影,留在長安城西郊的山野中。
先帝平天下後,予民休養生息、減免賦稅,尤以沈蓁蓁一家參與過的南北運河通航後,南來北往密集,貨物、生産方式流轉得多,加之與國外貿易頻繁,幾十年積累下來,大魏舉國富饒。
即使是有貧民、乞丐,照理,也不會出現在幾朝京城——長安城及周邊的京畿地區。
然出乎沈蓁蓁意料,她就在長安城西郊,一個廢棄的、門口還挂着“長慈寺”門匾的地方,見識到了無數貧民。
年老的、幼小的、體弱的、殘疾的……
衣衫褴褛,骨瘦嶙峋,弱不經風。
蔣州被乞丐打劫追趕的回憶頓時湧上心頭,沈蓁蓁心中浮起懼怕,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
蕭衍扶住她肩膀,看出她眼中的異樣,憂心問:“怎的了?”
沈蓁蓁定了定神,視線落在寺裏面,問蕭衍:“他們……都是什麽人?”
“流民。”蕭衍道,“這些人落腳在此,無戶籍,無身份,我手下參軍來排查人口時偶然發現的,統共有數百人之多。”
沈蓁蓁心有所思,仍舊抱着僥幸問:“是甯州那裏來的流民麽?”
蕭衍驚訝。
文帝特意在離宮封鎖了消息,沈蓁蓁怎知道甯州起事一事?
他沒在當下對此追根究底,隻談眼前這事道:“因這些人人數衆多,初發現時,刺史府有所擔憂,怕他們是在此潛伏,積聚勢力,會伺機而動,但詳細調查後才知,并非如此,他們确實是願意在此地生活,不願出去。”
沈蓁蓁聽到自己心中的僥幸一點點碎裂的聲音。
蕭衍帶她到此處,是要她來看劉氏的錢花在何處,劉氏的錢是隔一段時間就會取一回,又豈會是甯州剛産生月餘時間的流民。
在腦中快速地過了一番劉氏的身份,沈蓁蓁白着臉看向蕭衍,認真問他:“他們都是……前朝的?前朝官員,及後代?”
還是如此聰慧。
蕭衍朝她點了點頭。
沈蓁蓁再問:“他們爲何不入官府記錄?先帝仁慈,本就賞識前朝的才能卓越者,大力提拔任用宗親、舊臣,這些人如若是前朝舊臣,分明也可以在新朝中各顯其能、各盡其用,爲何……甯願這樣衣不蔽體、食不果腹?”
蕭衍靜看沈蓁蓁,答她:“他們大多都是薛姓子弟。”
沈蓁蓁眼露迷茫,聽蕭衍言簡意赅地講了一個前朝舊事。
前朝有一薛姓人家,家産巨萬,郎君們多是容貌瑰偉、兇悍善射、骁武絕倫,且喜歡交結邊地豪傑,這家人與建立大魏的先帝一脈一樣,都是前朝一股強大的勢力,各自稱雄于北方邊地。
後來,先帝從前朝皇帝手中奪位,建立了大魏。薛氏也随即立國,囚禁郡縣官員,自稱西秦霸王,且多次興兵籌劃攻取大魏京城長安。
薛氏最成功的一次,曾在京郊大破大魏軍隊,擒獲多個将士,大魏變得人心動搖,眼見着新建的大魏即将不保,薛太子卻在将出兵時突然病倒了,不久就蹊跷地離世,而後薛氏士氣低滅,後被國破。
薛氏子弟氣性如此,勇悍,好殺,甯死不降。
看着寺中人、聽着蕭衍的話語、感受着故事裏的過往,沈蓁蓁心情複雜,一時難以言喻,并未開口。
二人說話間,内裏有人擡眼朝寺門處望來,見一俊美清隽郎君與一戴着帷帽的小娘子并肩而站,山風吹拂,将小娘子薄紗吹起一角,驚鴻一瞥,露出她驚豔出塵的面貌。
寺中有一男人驚呼出聲:“哎,這小娘子可真是美啊!就沒見過這麽好看的。”
這一聲話落,衆人随他的視線看來,便有越來越多的目光聚集到門口處,落在沈蓁蓁與蕭衍二人身上。
隻片刻,裏面便有人警惕起來,幾個年輕人目中浮現出狠戾,身體繃緊,開始抄起棍棒,朝門外問話:“來者何人?”
蕭衍伸手摟住沈蓁蓁的肩,輕擡眉稍,眉目間風情流轉,笑了笑,慢聲:“我二人出來遊山玩水,不想誤入此地,打擾諸位了,這就走了。”
不得不說,俊美也是一種優勢。
至少當下,當挺拔俊秀的郎君,帶着攝人心魄的笑容朝人解釋時,寺内的人一時間都去關注他的外貌,猜測這個貴族郎君的身份,又或者,去窺探一男一女山野“遊玩”的背後意思去了……
總之,再沒人用警惕的語氣朝他們繼續抛來問題。
沈蓁蓁自然也沒心情與這些人交談,她關注的,本就不是他們。
她透過帷帽掃視内裏一圈,朝蕭衍道:“看過了,我們走罷。”
蕭衍自然從善如流,與她一起離開。
不料,剛走了幾步,二人尚未離長慈寺的門多遠,便遠遠見着前來此處的劉氏。她身後有數人跟随,人人都或背着或扛着重物。
沈蓁蓁腳步一頓,頗有些狹路相逢的感覺。
她冷笑着勾起唇角,立刻準備去與她對峙,卻是被發現她停步緣由的蕭衍往懷裏摁住,将她虛虛藏起。
“你先莫沖動,随我走。”
蕭衍話畢,腳下方向一轉,帶着沈蓁蓁朝更隐蔽的山上行去。
沒正面對上劉氏,沈蓁蓁心有不甘,可蕭衍力氣大,态度更是不容她商議,她被迫随他走了一截路,至一顆碩大的柏樹後,被蕭衍拉近,躲住。
剛躲起來,沈蓁蓁就掙脫蕭衍扣在她肩上的手,紅着眼激動問他:“爲何不讓我去質問她?偷他人的錢财,慷自己的慨,大發善心,就算拯救蒼生、無私奉獻了麽?她憑什麽!你攔我做甚?”
“蓁蓁!”
蕭衍立刻嚴肅道:“内裏百餘人,雖瞧着體弱,但你也看見了,對外人警惕異常,随時備着棍棒。”
“加之我方才說了,薛氏子弟性悍無比,大魏建國這麽多年,朝廷對前朝舊臣何等懷柔,但他們卻是甯死不從。”
“你我二人當下毫無準備,兩手空空前去,與他們心中的大善人對峙,他們會不幫着劉氏、饒過你我?你能肯定我們就能全身而退?”
“他們可是亡命之徒,身後了無牽挂,甚至死了還算一了百了,弄死誰也沒甚在怕的,你當真,甘願在此丢了小命?”
不得不說,郎君此刻的話字字珠玑,尤其是最後一句,堪堪說到了沈蓁蓁心坎裏。
再困難的日子都過去了,當下回了長安,前途光明,她怎可能舍得丢小命?
她稍稍靜了些,人也顫得不如方才那般厲害。
見她如此,蕭衍目露欣慰,拍着她的背安撫,繼續道:“小不忍則亂大謀,你冷靜些。爲何劉氏會給他們定期送财物,你問,劉氏也不會當真告訴你真相。”
沈蓁蓁就着他的姿勢,順勢靠進他懷裏去,擡頭看他,柔聲:“你心裏有計劃了,是麽?”
蕭衍看一眼她的小動作,沒直接答她這話,而是道:“這批人長久聚集在此,對京畿安全多少是一種威脅。”
這話就差點直說官府會管這事了。
帷帽下,沈蓁蓁眼中的陰霾漸散,輕輕揚了下唇。
有人依靠的感覺真好。
有權高之人相助的感覺真好。
郎君玉面,月清色的華衣錦服在身,姿如雲鶴一般,竟比他身後的翠柏還挺拔幾分。
沈蓁蓁蓦地回想起,她初發現父親養着一個外室那日——
風雪交加,天地灰蒙,大雪刷刷下落,風一刻不停地打到她臉上,将她頭上的禦寒鬥篷吹翻,她目中隻剩孕态明顯的婦人,在風吹雪打、通身寒冷僵硬之時,蕭衍伸手替她将鬥篷重新蓋上她的頭,他身上的大氅一攏,将她裹入了他的庇護中。
那懷抱,寬闊的,溫暖的,味道好聞的。
“走罷,回去了!有什麽好看的?”
“靠緊一些,别再凍傻了。”
此後他也沒閑着,給她送書又送物,連蕭府的那隻珍貴的波斯貓都被他逮過來沈府,強迫她養了數日。
如今回想,蕭衍雖是曆來不朝她說什麽好聽的話,卻總是恰如其分地在她身側陪着她。
彼時年少無知,不懂郎君的絲縷情意,如今二人之間關系變化,小娘子既爲當下、又爲過往的事迹感動無比。
沈蓁蓁深吸一口氣,鼓足勇氣揭掉礙事的帷帽,環住蕭衍的腰,整個人往前貼他。
蕭衍垂着眼皮看她,不動聲色地看她讨好他。
小娘子如此實際。
知他有手段能幫她查劉氏與薛氏關系,這就心懷鬼胎,肯來無私奉獻自己了。
“心懷鬼胎”的沈蓁蓁踮腳,想去吻郎君的唇,無奈郎君性傲,并不配合分毫。
沈蓁蓁心中對他的故作矜持翻起白眼,作惡般改了主意,忽地吻住他的喉結。
輕舐一下。
蕭衍脊背麻了瞬,啞嗓警告一聲:“沈蓁蓁。”
沈蓁蓁如願以償地感受到腹部貼着的對方,那漸升的異樣。
但她卻是得寸進尺地繼續招惹它。
一惹,再惹,樂此不疲。
蕭衍閉目,一忍,再忍,眸色變得極深。
而後突地雙手掐住她腰,輕笑一聲道:“你确定,要在這?”
沈蓁蓁這才收回作亂的小東西,盡量收斂眼中的得意,作出嬌嬌柔柔的模樣,仰頭去看被她撩撥幾番的郎君。
隻覺得那雙眸子幽邃如深淵,要在她臉上盯出一個洞來。
信号太危險,再在這處荒野呆下去,以這人玩世不恭的性子,恐怕真可能無所顧忌。
沈蓁蓁很是識趣,見好就收。
她主動牽着他的手,拉他朝白馬方向去,口中道:“我們回去罷,謝三郎今日設秋宴,我要與霁哥哥一同去的。”
再提謝三郎,蕭衍淡淡看她一眼,在他要開口之時,沈蓁蓁蓦地道:“也不知我霁哥哥這回能否一考入仕。”
蕭衍挑眉:哦,沈霁這是要參加吏部的“半制舉”考試了。
他那個不懂變通的死腦筋,如若被安排在戶部或是任個監察禦史,倒是适合,恰好此二處現也皆正缺人手。
李莳如果機靈些,該是在吏部按着當下别的親王上報的名單人手,等着九月這場半制舉考試的結果,安排自己人進别的部門。沈霁是他的至交,李莳不可能不知道。
蕭衍實話道:“沈二學識、見聞皆不俗,不出意外的話,這次制舉考試通過後,該是能成功入朝爲官。”
沈蓁蓁眼眸一亮,“當真麽?”
蕭衍勾了下唇,捏了下沈蓁蓁牽着他的手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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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蕭衍所料,沒過幾日,吏部主導的“半制舉”考試結束,剛從國子學畢業的沈霁于數位學子中脫穎而出,成功進入六部待任命名單。
自然了,其中有多少新接管考功司的李莳的私心,旁人不得而知。
畢竟大魏每年的科舉常科考試都會産生一大批進士,這些進士還得經過吏部的嚴格考試才能入朝爲官,說是于千人中擇一二也不爲過。
而沈霁,相當于就是直接跳過了科考那一步。
此消息一出,沈家上下之歡騰不言而喻。
爲此,沈家二老爺沈時秋特意設了一場宴,名爲秋宴,實則便是爲沈霁慶祝。
前院推杯問盞,沈時秋臉上的笑容有多麽燦爛,後院的“梅苑”中,劉氏的面色便有多麽臭。
伺候洗漱婢女們悉數退下後,屋内隻留了一個姓姜的小婢。
劉氏“啪”一聲将一隻珠钗擲在梳妝台上,冷笑道:“運氣可真好,這才從國子學畢業多久啊,冠都沒及呢,竟就要入朝爲官了。”
婢女替她仔細将珠钗撿起來,吹了吹面上的灰塵,放入她的妝奁中,道:“娘子何必這樣動氣,二郎君越有官運,往後咱們小主子的前景便愈廣闊不是。”
劉氏眼中寒涼,“再闊,也不過是個庶子,能翻出什麽天去?除非……”
她又朝婢女擺了擺手,“此事不說也罷。出現在長慈寺的二人,可有查到?”
婢女點頭道:“我将大房娘子的畫像給薛三看了,就是她。”
劉氏刷地站起身,沉默盯視婢女半晌,而後快速行去桌邊,寫了張紙條。
是夜,一隻信鴿從沈府撲簌幾下翅膀,飛至黑暗中。
? ?抱歉來晚了。
? -
? 上一本書裏,架空的魏晉南北朝,那個時候用的州、郡、縣三級制(約今天的省市縣)。
? 但到了隋唐時,隋朝沒了“州”,隻實行郡、縣。唐時,雖然又增加一個“道”,但“道”不是行政劃分,是軍事劃分。把隋朝時的郡也改成了州,實際行政上,是州、縣二級。
? 所以,州刺史(有時叫州牧)是個實打實有權力的官,越富裕的地方越牛逼。
? 蕭衍的這個州刺史,在曆史上真的是高官,也真的是親王們控着的。
? -
? 感謝:真月儀、你不是我的島wj的月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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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