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我的玉牌給我。”
——此話入耳,沈蓁蓁耳中有一瞬耳鳴,驟然回想起先前他給他玉牌時曾說過的話:“先帝禦賜,整個蕭氏隻此一塊。可令軍。成婚後你再還我。”
說真的,她對蕭衍放下心結,是建立在,她親眼所見蕭衍不與小娘子交流的行爲,佐證他口中說他并未言而無信的話,加之有他的珍貴信物,這三者同時作用的基礎上的。
行爲、話語這樣主觀的東西會有變化,信物卻不會。
而如今,他卻是要将不會生變的信物要回去。
可他們還沒成婚啊。
沈蓁蓁這樣的小娘子,是見過父親那樣的郎君如何虛情假意的,年幼時的陰影影響,不安全感刻在骨子裏,對郎君的信任感始終不高。
一遇蕭衍如此猝不及防的要求,懷疑男子的性子擺在那,立時就會對蕭衍的動機往悲觀方向想。
莫不是,得到了的,當真就不再珍惜?
她交待給他,是不是過早了?
懷疑的小火種一旦丢在幹柴堆中,立時就将柴火噼裏啪啦全數燒了起來。
她仔細一想,如今二人每回見面,不也就隻剩這一檔事麽?事畢她昏睡過去,翌日醒來他人也早不見,到了夜裏他過來時,二人又再度重複前一日的事……
短短幾息時間,沈蓁蓁腦中已思慮萬千,閃過蕭衍要了她就沒了新鮮感、對她可有可無、難道改了主意等等念頭。
比起口中承諾,她确實更相信實物信物。
蕭衍靜靜看她,見沈蓁蓁聽他說話後,對他取回玉牌的緣由絲毫不好奇,卻是問他:“那你還會還給我麽?”
蕭衍微驚,但稍作思考就弄明白了,這位小娘子爲何如此。
他直白道:“你是在懷疑我先前說過的話是不是?你不信我,覺得我收回信物,是改了主意?”
難道不是麽?
沈蓁蓁心頭這樣想,口中卻回他:“怎麽會嘛,你又非是這種人,我自然信你。”
她若無其事地去取來玉牌,不動聲色遞給蕭衍。
沈蓁蓁有一點優勢,她不對誰輕易投入感情,因而抽身更輕易。
精明如蕭衍,在沈蓁蓁平平靜靜遞給他玉牌時,就将她的想法猜到了七七八八。這是一種,你既然要收回去,甚至改了意思,我也不強求了的意思。
他沒即刻接過玉牌,而是問她:“你不想知曉我爲何忽然來取它?”
沈蓁蓁很是“貼心”地敷衍道:“你要拿回去,自然是有作用。”
“哦?作什麽用?”蕭衍好整以暇問她。
沈蓁蓁心中翻了個白眼:誰管你拿去有什麽用?我隻在意你給人吃了定心丸才多久,就要讓人吐出來。要拿就拿去,總歸不是轉送别人,就是物盡其用啊,還能是什麽原因……
倏爾,“可令軍”三個字在腦中蹦了出來,沈蓁蓁眸子一瞠。
見她如此,蕭衍道:“就是你想的那樣。”
再是家庭變故,甚至蔣州遇險,沈蓁蓁也從未想過自己會遇見戰事這種大事,這樣的家國大事一向離她太遠,當下突然遇見,她的緊張和不安顯而易見。
她看着蕭衍,結結巴巴問:“你、你要去做什麽?”
蕭衍這才接過玉牌,正色直言:“不做什麽,做場戲。”
沈蓁蓁沒經過大腦思考,就立刻追問:“做什麽戲?爲何要做戲?
哪會有人用調兵這樣的大事做戲的?沈蓁蓁對蕭衍的疑惑隻增不減,直覺他在謀什麽了不得的大事。
但話問出去後,不将自己置身于危險之境的本能使然,她潛意識裏又生出了後悔:她不該打探他這樣的機密。
好在蕭衍沉默着看她,半晌也沒回答她的話。
沈蓁蓁暗自松了口氣。
但蕭衍也沒急着離去。
誠然,蕭衍本也不願此事人盡皆知,加之他了解沈蓁蓁貪生怕死的性子,更不會在她跟前多費口舌。但他沒答話,當真見着沈蓁蓁露出這種松快了些的表情時,心中不由沉了幾沉。
這讓她想起了,商州那日見李莳時,她的貪生怕死之舉。
與當下異曲同工。
她不信他,不信得知他的秘密後,她可以全身而退。
合着,二人親密的事做盡,她還一門心思要嫁給他,事實上,心裏還在防着他呢。
蕭衍心中深覺好笑。
這時的二人各懷心思,皆是沉默不語,空氣難免憋悶。
性格使然,沈蓁蓁是個對旁人很是體貼入微的小娘子,從不讓周遭冷場,此刻面對着自己的情郎,她自然不會讓氛圍尴尬。
是以,在蕭衍眉目沉沉,周身籠罩起寒意時,沈蓁蓁沒去追究他如此的緣由,就立刻朝他關懷道:“幾日沒見,你好似瘦了些啊。我晚些給你準備些吃食,你稍微墊着些再去忙正事罷。”
小娘子笑意盈盈,話語軟和體貼,這是一種朝他示好的意思,蕭衍不會察覺不出來。縱使其中摻着虛情假意,他依舊有幾分受用。
蕭衍嗯了聲,伸手摟過她的腰,摩挲了會,俯下臉,唇要去親她時,沈蓁蓁側頭躲了下。
蕭衍動作一頓。
他是何等敏銳的郎君,豈能不知他手心裏的這個小娘子,表面是對他溫柔體貼,實際卻是因他要回了玉牌,心生了怨氣。
還是那麽心思多,心眼小,不輕易相信人。
滿身都是小缺點,但他又偏巧被她吸引,眼也移不開。因他太明白,她這樣的性子從何而來。
她起初也不是這樣,小時候十分玲珑可愛,機靈裏又帶着天真,很是好欺負。也是大了後,準确說是沈父故去那前後幾年,遇到過事,她才變了些心思,也才有了敏感多疑的一面。
蕭衍濃墨似的眸子靜看沈蓁蓁,幾分怅然若失,無奈之下正打算退離時,沈蓁蓁卻又回抱住了他的腰。
沈蓁蓁自然也意識到方才自己的拒絕會讓他不悅,她又沒有真的要與他分離,自然不能讓她看出她此時的不願。
二人以親密的姿勢擁在一起,表面看起來分外和諧。
沈蓁蓁臉蛋在他胸脯上蹭了蹭,說道:“你這次行事,該會有危險的罷,無論如何,你一定要平安歸來啊。”
不管他做的事她支持與否,她倒是真心希望蕭衍能平安無事,她還沒嫁他,沒有進蕭府,此前付出這麽多,若他當真沒了,她豈不是白白付出?
蕭衍沒甚表情,俯眼看她,道了聲好。
二人對視須臾,沒人刻意拒絕時,就都很默契地逐步朝對方唇上靠了過去,片刻便擁吻在了一起。
幾日沒歇在一起,郎君一沾上這片香,難免就貪。沈蓁蓁還沒反應過來,他的唇就離了唇。
沈蓁蓁覺出不同。
他這一回親她,格外具有壓迫性,而她越想推開,他的低劣性子全冒了出來,越反着她的希望來。
壓抑無比。
心動無比。
其中羞怯與難耐不可言說。
意識愈發淩亂,沈蓁蓁腦中光線一閃,沉溺進深淵,剛爬出來,蕭衍也要沉進時,忽聞窗外有人上前提醒的聲音:“世子,國公爺問您,何時能給他帶酒回去?”
蕭衍擡首,看了看眼前景色,眼睛紅得不成樣子。仰在竹簟上,擡手擋住眼皮,平複自己。
他的唇沾着水光,嬌豔,靡麗。
沈蓁蓁微張小嘴,腦中仍然懵着,心腔中急急地跳,臉與耳全紅透了。他這樣撩她的手段,讓她羞澀滿足,又讓她幻得幻失。
她心裏生出了不同。
不似往前那樣對他往後是否納妾毫不在意,而是變得有些希望,他除了她,别對别的小娘子如此低下高貴的頭。
外頭人沒聽得蕭衍的回應,就又問了聲:“世子?”
蕭衍嗓子暗啞答:“聽到了。”
他又過了會,才拍了拍顫着睫毛的沈蓁蓁,“下回……”
他沒說完,但她聽懂了。
沈蓁蓁一雙耳朵紅到要滴血,濕着眼,在蕭衍走許久後,心中充斥不可思議。
他怎麽會……
親……
已是八月中旬,天氣已逐步變涼,山谷間初秋的風從門吹進,将沈蓁蓁心頭的燥意緩緩吹滅。打了個寒顫後,她重新坐起身,整理好衣裳,望着鋪陳滿地的畫卷,這才得空開始梳理自己有些亂的思緒。
往前隻知自己要嫁高門,要成爲有權有勢家的夫人,可她畢竟認識淺薄。
蕭衍今日來這麽一招,倒是提醒了她,“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嫁給他,豈止是有好處,其中弊端與風險并存。
蕭衍現任吏部官,手中并沒軍權,要去調兵,絕不是調的文帝的兵,而是私兵。要調私兵,目的還能是什麽?答案幾乎不言而喻。
他成了事自然是好,可若是敗了呢?
即使如蕭衍所言,不過是做戲一場,那他的戲,想要達到的目的定然不會是什麽雞毛蒜皮的微末成果。
她知他才學兼優,心思深沉,也聽聞過别人對他的誇贊,說他是将相之器。
可說真的,她的心小,往前在乎的事,總不過是在家宅、男女之間情感拉扯這樣的小事上,從未思考過一位有将相之器的郎君的野心。
野心。
這種東西,一旦有,就輕易不會滅。
一個長久缺乏安全感的人,面對有風險之事來臨時,第一反應絕不會是迎頭而上,而是,回避。
沈蓁蓁便是如此。
望着滿地狼藉,想及父親不知是因何而被人害了命,想及家中弟弟妹妹當下身旁不容忽視的危機,靜默良久,小娘子的心中又打了個不大不小的結。
這個結,誰也不曾想,會在後幾日,會被人給往死裏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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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沈蓁蓁尚有時辰疏理思緒不同,出了沈蓁蓁的屋,蕭衍已然無暇再想别的,一門心思全放去了自己的正事上。
當夜,安國公蕭則禦馬離了離宮,走的是離宮西山的隐蔽小道,在文帝無知無覺之時,已去了長安城所在的雍州軍營。
蕭衍同樣離了離宮,去了隐蔽藏匿謀害嘉城長公主的太醫“可普”的地方。
五日後,蕭衍帶着“可普”與他提供的信物,高調地進了玉華宮。
與此同時,亦有人去通知太後,請她移駕文帝處。
玉華宮中,文帝站在上首,看着地上跪着的可普,以及禦案上一枚本該在數年前就被毀了的、且是他派去的人親自查實過已被毀的玉牌,面色如常,心中卻是已被激起滔天怒意。
上首文帝的心情有多差,下首蕭世子的心中就有多痛。
一見到文帝,心中的撕痛感撲面而來,兒時多麽敬重這位唯一的親母舅,此刻,他就覺得有多麽令人寒心甚至惡心。
被人帶着人證物證當面對峙,雖然蕭衍進門後就一言不發,但文帝不可能不知道這種要興師問罪的意思。
他行至蕭衍身前,看着他的眼睛,不動聲色道:“衍兒,這是何意?”
蕭衍緊了緊拳頭,諷刺地笑了聲,道:“有人朝我告發,說當初照料過阿娘又失蹤的可太醫,如今出現在東宮裏,初時我還不信能有此等巧合之事呢,結果呢?在一堆西域神醫裏找到了他。”
文帝走去過可普身邊,分明看着一張熟悉的臉手指都有些顫,面上還要做出詫異神色,道:“竟然藏得這般深。”
“我找到他那日,他向我坦白了一件事。”蕭衍盯着文帝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五年前,有人以此玉牌爲信物,下令他在我阿娘的保胎湯藥裏下毒。”
沒等文帝再說話,他高聲道:“那玉牌,我記得是一對,外祖父賜予舅舅您和阿娘的,你們每人一塊!舅舅,是你所爲嗎?”
話音甫落,門口就出現一聲顫抖的、上了年紀的聲音:“玉牌在哪?給我看看!”
太後前來,文帝心中驚慌片刻,仍舊強壓心頭情緒後,示意太後的貼身嬷嬷去取。
嬷嬷将玉牌遞到太後手中。
太後摸了下玉牌,不可能認不出先帝親自打磨出來的邊角紋路,她拿着玉牌的手開始顫抖,看着文帝的眼睛,激動問道:“你說實話,當真是你所爲麽?是你害了你長姐,對麽?”
? ?“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道德經》
? (福與禍并不是絕對的,它們相互依存,可以互相轉化。比喻壞事可以引出好的結果,好事也可以引出壞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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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