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之東市的繁華,長安的西市便有些魚龍混雜。
爲方便行事,沈婳特意着上一身翻領湛藍胡服,頭戴烏幞,鼻子兩側貼了兩戳小胡子,負手在背,與同樣喬裝過的錦蘭穿行于市。
第一次在這極具煙火氣的地方穿梭,一向性子活躍的沈婳激動無比。見昏昏燈火中,聽人們暢飲高歌、閑話平生,歡聲笑語有,怅惘歎息亦有,她不由覺出幾分自由氣息來。
見自家小娘子小臉飛紅,眼露精光,心知她玩心又起,錦蘭悄聲催促道:“娘子,咱們快些走罷,換了東西後,咱們還得趕回去呢,過會要是關了坊門可不得了。”
“急什麽急?”沈婳不以爲然,“離閉門還有一個足足一個時辰呢,怎麽也來得及的。”
錦蘭撇了撇嘴,哪次出來玩,她家娘子不是最後時刻急急忙忙奔回去的?
好在正事在身,沈婳不如她口中那麽散漫,再看了會左右的熱鬧之象後,擡步走向了西市最偏的一條小巷。
按打探到的消息,她二人進了一個沒有招牌、隻挂了個破布條在門口的小店,拿出畫作與店主一番交涉後,得了數铢錢财,這才滿意地離開。
出了小店,再度進入昏暗的小巷子,沈婳警惕不已,畢竟她身上有着這輩子她見過的最多一回的錢财。
身後傳來簌簌腳步聲,似有人跟着二人。
錦蘭頭也不敢回,牙齒有些打顫地朝沈婳道:“娘子,我們不會遇到壞人搶劫罷?”
“呸!呸呸呸呸!”沈婳一番動作,而後拔出腰間裝飾用的長劍,朝外一攔,高聲:“堂哥說了,待從銅川離宮回來,要考察我功課了,我還不得趁他不在長安時,來這逍遙逍遙啊?别廢話,再廢話我可要砍人了!”
這是在刻意朝人展示身份。
能随文帝進銅川離宮避暑的,隻有長安的頂級權貴,她的“堂哥”在列,也就是她的身份不容人小觑的意思。
沈婳虛張聲勢一番,身後的腳步聲卻并未停止。
主仆二人對視一眼,默契地加快了腳步,同時将心提到了嗓子眼,捏着一把冷汗才好不容易行到燈火通明的另一條巷道。
沈婳松下一口氣時,忍不住回頭看一眼身後那一直跟着二人的人。
這一看,她差些瞪出來眼珠子。
“你你你,你是謝三郎誰人?怎麽跟他長得一模一樣?”
身後人的詫異程度,堪堪與她不相上下。
謝邁隐藏身份來此辦事,一身女裝在身,出了小店進了小巷子,就被前方兩個瘦弱的郎君堵着道。
二人的行走速度緩慢,他試圖繞過他們二人,哪知剛要從其中一人身側走,那人就忽然拔出長劍,口中叫嚣着要砍人。
他不過是初來乍到這長安城,在江南時隻聽這裏人性子悍,他尚且摸不準人們的行事風格,便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忍忍跟着走就行了。
好在前方人在話落後加快了步子,他也就正常出了巷子。
可當下一看,這人不就是昨日那個……誰?
謝邁薄唇一抿,不要臉皮地捏着像謝穆的聲音道:“郎君認錯人了罷。”
沈婳果斷道:“才沒有!你一定是他的誰,你這衣服我認得,我堂姐畫的,我見過畫稿。”
這衣裳确實是謝穆的,謝邁穿上身有些短,這才特意勾着些身子走路,又加了個長披帛遮掩。
心知再磨蹭下去,隻會更難糊弄這位女扮男裝的沈家女,謝邁學女子般淺淺一笑,道:“謝三郎是家兄。”
沈婳雙眼一亮,露出本性地道:“是麽?那你叫什麽?”
謝邁反問:“敢問郎君如何稱呼?”
“郎君”二字很是顯眼地點着她的身份,而作爲一個“郎君”,初初見面就打探女子閨名,顯然不太合适。
沈婳抿嘴默了片刻,拱手朝人敷衍道:“在下還有事在身,先行告辭了。”
謝邁從善如流,也與她行了個萬福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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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于到了太後壽宴,宴席大盛,百官同慶。
太後坐在玉華宮宮宴最上首,看席間觥籌交錯,各臣輪流朝她高聲道賀,并禮數周全地回應每個臣工、子孫們送來的生辰禮。
說真的,她這樣活了許多載的人,随着先帝建大魏,什麽場面、什麽東西沒見過,衆人雖然用心,她自然也滿意地接受他們的道賀,但要說哪個禮物真驚豔到她,當真談不上。
人活到一個階段,再貴重的物品,那也算俗物,整日見慣了寶物,日日所見,隻覺得不稀奇,隻覺得無趣。
這也是爲何,沈蓁蓁排除萬難,也要做出一個貼合太後形象的歌曲來。
那種東西不像死物,那是一種精神追求。但凡能得到精神共鳴,留給人的印象便會深刻。
太後意興闌珊時,有禮部大臣咳嗽一聲,彙報道:“太後,西康國公主也想給您賀壽,特意準備了一曲胡旋舞。”
太後聽到“胡旋舞”三字,心情難免複雜。
她的長女,故去的嘉城長公主,在生時便很是喜愛跳這種舞,在她阿耶生辰上,也會帶領男女們一起跳上一跳,熱熱鬧鬧,歡歡笑笑,成婚後也沒改這個習慣,隻可惜……先帝走了,沒過幾年,長女也走了。
她是白發人送黑發人,難免因此心生感傷。
但胡旋舞本也起源于西康國,太後也想在時隔多年後,再看看這種久違的舞蹈,便就微笑道:“西康公主有心了。”
不多時,西康公主康安娜一身異族裝扮,帶着西康使者們登場,立在大殿中央。
衆人屏息觀看,見他們每人皆手拿一鼓,手拍弦鼓一聲,雙袖高舉,随即心應弦律,身子快速且連續地旋轉起來。那舞姿當真是如回雪飄搖,激烈,又熱烈。
見西康公主左旋右轉,不知疲倦,觀摩的沈蓁蓁驚訝地瞠起目來。
難怪,蕭衍說她舞到人面前去,是丢人顯眼。
如此一對比,她那點毫無技巧的舞蹈,可不就是麽。
沈蓁蓁心歎一氣,随即又心生慶幸:幸好自個此次沒準備舞蹈,做以己之短去比他人之長的蠢事。
蕭衍端着酒盞,看着斜對面角落裏小娘子時喜時憂的表情,勾了勾唇,輕抿一口酒。
這胡旋舞,他早晚要給她教會。
同時期待,沈蓁蓁今日到底準備了什麽驚爲天人之作,日日與謝三郎去鳳凰宮苦練,他提出同去時,她還不甚樂意。
很快,就輪到了沈蓁蓁與李靈他們的節目。
隻見殿中央,李靈上場,身後十來人攜着羯鼓(音同節)跟随,面對太後方向坐成半圓型,每人手中兩支黃檀木鼓槌。
而後,殿門、窗牖全數被打開,滿殿燈火幾近全滅,隻有幾盞極小的蓮花燈,在舞台一左一右爲氛圍而用。
玉華宮本在高處,此時明月照地,清風吹進,可見殿外——
低處,靜谧玉華湖,湖中,風吹漣漪四起;高處,明月于起伏山巒之巅皎皎;遠處,貫穿東西的玉華河,倒影天上月色,似一玉帶鋪陳在地。
而近處,靜谧中,一鼓聲起,之後數鼓打擊來和,特異于衆樂,聲音焦殺鳴烈,破空,透遠。
從空靈,到激烈。
讓人想到遼闊的草原、奔騰的駿馬、蒼茫的大地、遼闊的群山……
不止百官,有先時鮮卑時期生活經曆的太後更是被這陣陣鼓聲震懾,新潮澎湃洶湧。
不知何時,太後和文帝身前皆被人安排上一個羯鼓鼓槌。
心随之而動,太後勾唇真心笑起來,揚手擊打起來。
聲從上首座位傳來,即使隻有月色,人們也見到了太後和文帝的動作,不由更爲驚訝。殿中、殿邊的鼓聲互相輝映,很快就成了環繞的聲音。
熱烈奔放,蕩蕩漾漾。
就在聲音陣陣環繞之時,一聲泉靈般的清越聲泠泠而來。
衆人聞聲看,見殿旁,有一圓月窗,正中間,一娘子跪坐在地,輕紗薄霧的夏裙與披帛随夜風輕輕揚起,裙裾層層疊疊,似花瓣鋪于地,頭上有一輪圓月點綴。
一個箜篌被她半擁而撥動。
那聲音若清水流長灘,清靈,空遠,與明月一樣清麗,和羯鼓的熱烈互相融合在一起,伴着四周其他窗牖處舞者們在月光裏的動作。
一時間,清者愈清,烈者愈烈,俗者,雅者,皆同在一起。
蕭衍就坐在圓月窗旁,距離沈蓁蓁比旁人更近。
他本就目力甚佳,此刻能清晰地見到垂首垂目的小娘子上下周遭的細節,那兩抹濃黑的長睫輕顫,那鮮紅的紅唇微張,那纖細腰身挺直,那輝輝皎月覆于其身。
她柔情綽态,樂技一絕。
靜矣,美矣;
柔矣,雅矣。
這一刻,蕭衍渾身的血液如同停滞了般,目之所及,唯有一人,腦中所思,隻餘空白。這個小娘子,靠才華出衆一次一次撥動他的心湖,他不可避免地,見到她就越來越難靜下心。
樂曲最後,是幾聲埙(音同熏)聲。濁而喧喧,悲而悠悠然,悲凄而綿綿不絕。
直至曲終燈燃,将澎湃、清雅、哀婉體會了一遍的衆人仍舊恍惚,隻覺如一場夢醒來一般。
沈蓁蓁上前,與李靈、謝穆朝上首俯身而拜。
沈蓁蓁輕柔贊揚道:“太後雅俗共賞,使大魏之樂芳雅流傳,各族燦爛文化相融,益于千秋萬代。恭祝太後長壽無疆!”
下首的衆臣這才反應過來,往前太後曾作《相和歌》,鼓勵鮮卑與中原樂曲與文化互相取長補短之事,紛紛起身同拜。
聽聞贊揚聲不絕,太後眼含熱淚,點了下頭,喉中微有哽咽:“沈娘子有心了。”
一翻贊揚末了,沈蓁蓁達到想要的效果,便攜帶樂者和舞者們退了下去。
她未再回到宴席中間,聽到身後跟着的腳步聲,提裙登上了玉華湖旁的華風樓二樓。
而她身後,不久傳來男聲:“沈娘子當真令人刮目相看。”
? ?謝.女裝大佬.邁,或許是一種家族遺傳_(: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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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謝:lisazhouzhou、願君安好,書友17***31的月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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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們猜,這男的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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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