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魏建國後,先帝一舉平定天下,而後秉承修養生息政策,降低賦稅,鼓勵民衆貿易,又對外族開放,因而,大魏的商業空前發達。
東市一派繁榮,市内,有貨财二百二十行,四面立邸,集聚着四方珍奇。不止有筆行、酒肆、鐵行、肉行、雕版印刷行等,還有雜戲、琵琶名手、貨錦繡财帛者。
按規定,市内出售同類貨物的店鋪,皆集中排列在同一行,沈婳到了東市後,沒做任何耽誤,徑直去了“錦繡行”的第七家店鋪“錦多閣”。
看着此店内華美大氣的裝潢,來往顧客如梭,夥計們忙得腳不沾地,沈婳尚有些不可置信:沒想到,這瞧起來很是盈利可觀的店鋪,連地帶房,原先竟都是沈家的。
也是,尤記得小時候,即使不是逢年過節,沈家的宴席也是豐盛至極,賓客盈門,熱鬧非凡,在長安城裏風光無限。
這是從何時漸漸沒了呢?
便是從永德二年,伯父與祖父相繼病故之後。
沈家現在由父親這個頂梁柱頂家,可父親爲官能力遠不及祖父和伯父,加之性子倔傲,原先與沈家交好的族人越來越少,也就同源的清河崔家比較相熟。
如今細想,堂姐信中說,伯父曾在病中服用過西域的一門神藥,而與那藥唯一有相沖的,是百合。
夏日時,百合清肺化痰,是消暑氣的良品。
而蓮子百合粥,是沈家有人往前的最愛——
父親的妾室,劉氏,劉明瓊。
她幾歲時,那新進門的劉氏每日都要給她母親端來蓮子百合粥,并且那粥是家中每房都有送。母親每每勸她也吃些,她都以太苦而吐舌頭嫌棄,會得劉氏一番笑着打趣。
劉氏曾說:“都說世間甘苦是同等的,二娘子,何不先苦後甜啊。”
西域藥物與百合相沖,劉氏卻日日朝各房送百合粥。
世間哪有這麽巧合之事?
如今再想想劉氏這句話,沈婳心中說不悚然是不可能的。
不是先苦後甜,便是先甜後苦。
沈家,不就是走的這個路數?
高開,卻低走。
心中反複回想沈蓁蓁信中所講的每一個字,沈婳小娘子攥緊了手心。
堂姐懷疑說,劉氏作爲官家妾室之身,且還是個奴籍,斷然不可能背财産在身上,那麽,她用手段奪得的财産,應該會放在旁人處。
在長安城内,劉氏有一親姐妹小劉氏,叫劉明瑤,以前二人同樣都在教坊作搊彈家。後來劉氏跟了父親,小劉氏不久後也被人從教坊帶了出來,又換了身份,成了白身。如此,小劉氏極有可能就是劉氏利用的最佳人選。
沈蓁蓁沒提小劉氏與沈時華有私生子的那檔子龌龊事,但已經足夠挑動起聰慧且嫉惡如仇的沈婳的心中鬥志。
沈婳暗自決定,如若她查實,當真是堂姐擔憂的那樣,那劉氏姐妹二人狼狽爲奸,謀财害命,陷害了伯父,還奪了龐大的沈家家業,那她一定會不惜一切代價,讓劉氏與背後之人承擔後果!
在店鋪觀看了小片刻,終于有騰出空的夥計上前招呼她。
沈婳不動聲色地開門見山道:“我聽聞你們店裏的衣裳,比起别家更色彩豐富,傳言說,你們是用的什麽緯起花法做衣裳,是麽?”
夥計驕傲道:“娘子說的不錯,正是!我們店裏之所以能成爲錦繡行這裏的頭号,便是因我們的錦上織的花紋圖案是采用緯錦法起花的,别家啊,都是經起花。”
她朝沈婳熱情介紹道:“您看,這禽鳥,這花朵,這行雲,圖案色彩夠豐富罷?”
沈婳心中敷衍地點頭,聽那夥計繼續絮絮叨叨介紹:“跟緯線交織、用正面的浮點顯示花紋不同,我們的緯起花法,是用二組或以上的緯線,再加經線交織,用緯浮點顯花……”
什麽經啊緯啊的,沈婳隻是用來做個切入點罷了,她可不是沈蓁蓁那種動手能力強、女紅優秀的小娘子,心中對這種東西十分不感興趣。
但爲了達到目的,仍是耐心地聽完了夥計的介紹。
等夥計住了嘴,沈婳佯裝不解地問道:“我聽說這個織法是來自敦煌那處的随州,随州不是被風沙淹沒了麽,你們這手藝又是怎麽來的?”
“城雖然沒有,人還在啊,我們的東家呀,往前便是随州人。”那人答道。
确認了身份,沈婳眼中一訝,失态地咋呼道:“可是當真?我家中便有一人來自随州!姓劉,你們東家可識得?”
“哎喲,還有這麽巧的事兒呢,我們東家也是劉氏人。”
三言兩語間,沈婳就得到了想要的信息。
小劉氏果真是此閣的東家,且名下不止這一店鋪,連着的三間店的地全是她的。
長安的店鋪這種建築或許不值錢,下頭的地,卻是永不動的産業,值錢的很。隻要地在,這種産業便可以一代傳一代,一直傳下去。
沈婳将做幌子用的幾套衣裳定上,約好下回來取的時日,便離了錦多閣。
出了店鋪後,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扭頭看着那“錦多閣”三個字,眼中怒意越來越甚。
這哪是“錦多”?
是錢多!
是心眼多、手段多才得的不義之财!
想她沈家,雖沒人給她點名,她也明白,大房二房全指望她父親沈時秋一人的俸祿生存。雖說大家夥是衣食無憂,是活的體體面面,但比起她小時候見到的家族榮光來看,如今的沈家就隻剩個宅邸算是保住罷了。
沈婳盯着店鋪名,在心中怒哼一身。
轉身時,一個沒注意腳下,在下店鋪門前的石階時一步踩空,而後踉跄,立刻一個往前撲。
婢女錦蘭沒來得及拉住她。
慌亂中,沈婳瞥見旁邊的白袍衣擺,她一個伸手,大力将其拽住……
“嗯——”
随一聲悶哼在頭頂響起,幹燥的地上灰塵揚起,一白一绯兩身衣裳相疊,沈婳撲在一個白衣郎君背上,安全無虞。
可憐那郎君,腿剛好了不多日,這回膝蓋骨又是狠狠地着了地。
長安的地,乃是青石闆鋪就而成。
連錦蘭都很是不忍心地擡手捂住了眼睛。
那郎君不定摔得多疼。
謝邁進這長安城的第一日,在人來人往的東市街上,悲慘痛摔一跤,還是以狗吃屎的姿勢。
他一張本是表情清淡的臉,此刻當真是忍不住地在扭曲。
沈婳“哎喲”一聲,從人身上起來,席地而坐,催促台階上的婢女道:“錦蘭,快給我拿帕子來,我的手給蹭破了。”
謝邁狼狽地趴在地上,一看就很薄情的嘴角微微抽了抽,他方才似乎聽到了自個骨頭碎裂的聲音,反而罪魁禍首對他無有問津,隻在乎自個那蹭破的皮。
幾乎是立刻,沈婳這位小娘子在謝邁心中的形象就有了定位——
冒冒失失、自私自利。
“郎君,您沒事罷?”謝邁的侍衛石伍剛去隔壁街買了吃食,回來就見自家郎君趴在地上,沾了半臉灰,又憂又覺好笑地問道。
謝邁就着侍衛的攙扶站起身,瞥一眼地上還在包手掌的人。
石伍随着他的目光看過去,頓時了然前因後果,冷聲道:“這位小娘子好生自私,撞倒了旁人,不過問對方傷勢如何,反倒隻管自己那點皮外傷。”
跟着謝家一脈相傳的剛正郎君們久了,連石伍這種本來膽小的人,也變得敢朝人直言不諱。
沈婳一擡頭,便見着兩雙清清冷冷的眸子。
沈婳細眉一蹙,也站起身,問謝邁:“謝三郎你怎麽在這?”
她跟崔五娘交好,在崔家提到自個堂姐去了銅川離宮避暑時,崔二哥家的嫂子謝氏也說過,謝家三郎此番也去了離宮的。
她堂姐都沒回來,證明聖上的隊伍還在銅川,那這謝三郎怎麽就回長安了?這個時辰正是上值時辰,他跑來采買?
謝邁一言不發,清冷的眸光落在這位見第一次面的小娘子身上,心中想着她認識他的途徑有哪些。
她認識的,不該是他本人,而是他在這長安的“分身”謝穆。
而她這張臉,倒是有幾分眼熟。
思忖片刻後,謝邁蓦地開口:“沈娘子怎麽也在這?”
沈婳道:“我來做衣裳。”
他賭對了。
這是那沈家娘子的親人。
謝邁看她背後一眼,摸不準此人與謝穆的關系究竟如何,便就随意答她方才的問話:“我也是來做衣裳。”
沈婳哦了聲,這才問他:“你沒事罷?”
她視線在他身上上下掃,見他白衣衣擺、袖口、鼻尖都沾着灰,又忍不住笑道:“你好狼狽。”
謝邁抿唇,心中在對沈婳的“冒冒失失、自私自利”的印象之上,多了個“口無遮攔”。
沈婳不知他腦中所想,追問他:“你受傷了沒?衣裳定好了嗎?”
“并未。”謝邁答她,又道:“好了。”
“啊?”
沈婳沒意識到自己問的問話本來就存在歧義,卻覺得謝邁的答案将她給整懵了。
她将自個的帕子遞給謝邁,“那究竟是好沒好?你擦擦鼻子,上頭沾了灰。”
謝邁無視她遞帕子來的動作,用袖子往臉上擦拭,口中道:“并未受傷。定好了。”
石伍看他一眼,心想,自家郎君的耐心,怕是要被這位小娘子給耗光了罷。
好在沈婳突然想起什麽,朝謝邁匆匆道告辭,便與婢女速度離開了去。
謝邁和石伍同時松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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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婳去了“晖遠學堂”,接沈霏霏和沈約下學。
晖遠學堂是長安城唯一的官方小學。
要說沈家子弟,包括沈曦一個庶子,爲何都能進這一位難求的官學讀書,還是得益于先帝在世時的一個政策。
先帝建國後,曾下诏給秘書省,要在長安建立一所小學,專門教宗室子孫以及功臣子弟,而祖父和伯父,彼時就被先帝欽點在“功臣名單”之内。
剛下馬車,遠遠看着沈霏霏、沈約、沈曦一道行出學堂,沈曦還直往等候在學堂門口的劉氏身上撲,沈婳緊緊攥住手心。
如若劉氏,當真居心叵測,謀害了伯父,那沈曦這位與她同父異母的兄弟,往後又該得如何自處?
心中情緒複雜,沈婳面上卻不顯露,她笑着快步走去學堂問口,迎接上出來的姐弟三人。
沈霏霏牽着沈約,歡喜地朝她揮手,高聲道:“二姐姐,我們在這。”
劉氏沒想到會在學堂見到沈婳,轉身看她,詫異問道:“二娘子今日怎的來了?”
沈婳餘光看沈約一眼,記得沈蓁蓁在信中交待她必得派人日日接送沈約,确保他安全,口中輕松地答道:“我剛去了東市做衣裳,順帶買了些糖果子,記得霏霏最是愛吃這些東西,大姐如今不在家,就隻有我來滿足這個小饞鬼了,這才來接他們。”
沈婳見劉氏在聽到“東市做衣裳”時目光晃了下,她當作沒看到什麽,沖着眼神明亮的沈霏霏擠了下眼。
這時,沈曦朝沈婳伸出小手,以命令的語氣道:“我也要吃糖果子!”
沒等沈婳答話,劉氏便一把握住沈曦的小手,教育道:“曦兒你可是忘了前幾日吃糖将牙嗑掉的事?不能再吃了。”
沈曦快快地跺着一隻小腳,“我不管我不管,我就是要吃!”
劉氏目露無奈。
沈婳打圓場:“可今日這糖果子是給小娘子吃的啊,不是四弟你吃的。這樣罷,等大姐姐回家,我讓她給你做小郎君吃的,隻給你一個人吃,好不好?”
不得不說,有時候當你突然發現往前忽視的一件事後,就會覺得,以前的自己想法何等單純。
沈婳短短一句話,看劉氏聽前半句時明顯松了口氣,聽到後半句後,卻又手指攥緊了手中扇柄,不可能察覺不出劉氏的緊張情緒。
原來,沈曦從不吃她從堂姐那帶回二房的糕點,都是有緣由的啊。
沈婳和劉氏客套幾句話,見她帶着沈曦上了馬車,也帶着大房兩位姐弟回了府。
傍晚時,按沈蓁蓁提示的那樣,沈婳去了“靜月軒”找到了沈蓁蓁說的那幅畫。
翌日,她喬妝一番,帶着畫,去了西市。
注1:長安東市的介紹,參考史書。
注2:織法上,六朝以前的織錦以經起花爲主,隋唐以後,則以緯起花爲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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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個小知識:長安東市、西市,人們去這裏購物,今天我們說的“買東西”,最初,就是說的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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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呆呆雨、娟娟妮、潇灑依然.美、出雲皎皎的月票和打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