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衍低頭,視線慢慢落到她手與他身前相靠的地方,他眸中的神色輕輕晃了下,如星落天河,碎光在閃。
他方才沉落下去的心,好似因她細軟指尖的溫度,在逐步往上浮起。
沈蓁蓁随着他的視線看,這位禮教嚴謹熏陶下長大的小娘子,這時才覺出來,自己的手主動貼在人腰腹上一動不動,小臉忽地燙紅,連忙要将它撤掉。
可她被郎君突地抓住了手腕。
蕭衍眼睛深深看着她,玉容清俊,墨黑的眸中情緒起伏。
他既因手中有沈尚書的消息而成竹在胸:沈蓁蓁這樣現實的小娘子趨利得緊,有利可圖,她就能有所付出,極大可能會因此事再度改變對他的疏離态度。
同時,又哽着一口氣在喉:沈蓁蓁遇事後的第一求助人選,是那謝三郎。
被他抓住手,沈蓁蓁一驚,開始使勁掙脫,蕭衍的力道卻因她掙紮更大了些,大拇指從她的手腕,滑至她手心,輕輕地壓了壓她手心的軟肉。
沈蓁蓁被他突來的動作弄得發癢,手指下意識攥緊,如此一來,卻将蕭衍的手握了住。
蕭衍若無其事道:“你沐浴後,來我屋子裏,我細細給你講。”
一心想早些知道關于父親的消息,沈蓁蓁哪還能坐得住?
她急切道:“公主歇息了,我現在就可以去。”
話畢,她人往門外走,還抓着她的手的郎君卻紋絲不動,沈蓁蓁走一步,就被迫停下步。
蕭衍輕歎一氣,做無奈狀,“蓁蓁,我也要沐浴。”
沈蓁蓁看他身上一番,半濕半幹,“哦”一聲,擠笑道:“我半個時辰後來找你。”
“好。”
不出蕭衍所料,僅僅一炷香的功夫,沈蓁蓁就出現在了他的屋門口。
沈蓁蓁進門之時,蕭衍發髻已散,一身白色寝衣,心口微敞,慵懶地靠在坐榻上,手中拿着一本書。
滿屋子都是他的清雪梅香,沈蓁蓁無來由地心頭急跳了下,垂眸不看他,坐去坐榻另一頭。
看她一頭烏發散在背後,發梢都還在滴水,也不知着急成了什麽樣,蕭衍起身去拿了巾帕遞給她道:“未曾用過。先将頭發絞幹。”
沈蓁蓁取過,心不在焉地絞了幾下,敷衍道:“我絞好了,你講罷。”
蕭衍将一碗姜茶往她面前一放,“趁熱喝了。”
濃濃姜茶等在案幾上,還沒入嘴,口中就嘗到了一股辣味,沈蓁蓁黛眉蹙起,“我沒事了,不用喝了。”
蕭衍雙眸微眯,嘴角勾出諷刺的弧度,無疑在威脅:不喝,你就别想得到什麽消息。
恰此時,沈蓁蓁鼻中一癢,很是配合他意思地打了個響亮的噴嚏——“阿嚏!”
四目相對,小娘子那點嫌他管太多的勇氣徹底沒了,捧起碗來,咕噜飲下幾大口。
沈蓁蓁被辣到直吐舌頭,愁眉苦臉地放下碗,本以爲有人還要逼她喝下剩的半碗,不想,她剛吐出舌頭,下一刻,嘴裏就被塞來一個甜東西。
是她最愛吃的話梅糖。
太醫院特制。
沈蓁蓁驚豔地睜大眸子,轉頭看蕭衍,聽他道:“還有很多,你喝完就有。”
雖然這話說到底仍舊是種威脅,但有甜頭在前,這樣的威脅,小娘子顯然比先前更能接受多了。
就這樣,爲了得到話梅糖,沈蓁蓁擰着眉喝一口歇一口,艱難地喝了一整碗姜茶。
最後滿意地捧着蕭衍遞來的一大個鐵罐。
她輕輕搖了搖,裏頭是滿滿當當的糖。
蕭衍看着小娘子壓不住上揚的嘴角,跟着勾起了唇。
沈蓁蓁對上他深邃的染笑的雙眸,一時間,像忽然回到了小時候:她坐在碧溪潭的潭邊,雙腳放在水中消暑,口中含着話梅糖,裁判沈霁和蕭衍在潭中的泅水比賽。
賽事終結,小小的沈蓁蓁擡着小小的胳膊,大聲宣布道:“蕭衍赢了!”
看沈霁蹙眉,她又補充:“霁哥哥,你就差一小點。下次你換另一邊遊,這邊水流要急一些,一沖起來速度就快了。”
勝者蕭衍聽着她的話就不樂意了,“沈蓁蓁你是不是蠢?我們是遊的來回,水急處,順着遊是快,那逆着遊,是不是更難?我憑的實力,可不憑運氣。”
小小的娘子一頓,詭辯道:“那你長我霁哥哥歲數,飯都比他多吃兩年。”
“合着,這泅水,還跟年紀有關?”
“那是!”
“那你是光長歲數麽?這麽大個人了,還不敢下水。”
這個郎君真正笑起時,眼中光輝燦爛,笑容極爲幹淨。
可那是因在欺負她,沈蓁蓁抓起手邊小石子就丢過去。
“沈蓁蓁,你不準朝我丢石子!啊——沈霁你管管你家這個腦子不好使的。”
“誰讓你說我?我改主意了,霁哥哥赢了,你個手下敗将!”
沈霁居中無奈,歎氣:“你們兩個,消停消停……”
蕭衍擡着手臂擋臉,“你倒是讓她先停啊,問我要話梅糖時不見她這麽彪悍。”
“是你主動給我的!”沈蓁蓁不服氣,見着氣勢洶洶朝他走來的郎君,目露驚恐,“啊!你别拉我進水,我怕,霁哥哥,你管管他!”
“他可管不着……”
思緒漸漸回攏,沈蓁蓁的笑容凝了凝。
她早已不是當初的她,他也不是。
若非有那麽個情書在,從蔣州回來長安,她大約還可以心安理得地問蕭衍要話梅糖的。
對上蕭衍帶笑的目光,她心底裏多了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失落,似有東西在緩緩流逝,一去不返。
蕭衍看着她黯淡下去的眼神,又看她摳着鐵罐子的細細白白的手指尖。
她是一難過,手指就要去摳東西。
可這都得了一大罐子糖了,她還難過什麽?
她前幾日皆對他避之不及,今日早些時候,他說有事關她父親的話與她講,她還一個字都不願聽,也就過了一下午,轉頭就問他知道她父親什麽事了。
沈蓁蓁這樣,絕對不會是無緣無故的。個中緣由,他稍稍一想便能猜到。
蕭衍沉了下眸子,言簡意赅地問:“你父親當初染病後,湯藥裏,是否放過‘百合’這味藥?”
沈蓁蓁回想片刻,搖頭,“不曾。”
蕭衍眸中一驚,“你确定?”
沈蓁蓁道:“我确定。因是我正在學草書的時候,祖父說兼容并蓄,我特意謄抄過前後來問診過的太醫和各個大夫的處方上的字,每一味我都記得,不曾有過百合。”
她攥緊手心,動了動嘴唇,半晌才問:“他當初服用的藥,有問題是麽?”
蕭衍:“你先說,你今日在鳳凰山上聽到李晤說了什麽了。”
沈蓁蓁的眸子,在聽到蕭衍的話後緩緩瞠大。
李晤?
林中是他?要禍害沈家女的是他?那,那個女人是誰?
她這個驚訝的表情倒是讓蕭衍有些難猜,蕭衍沉聲确認:“關于你父親?”
沈蓁蓁多了個心眼,搖頭回蕭衍:“不是。”
她這幅刻意隐瞞的模樣,蕭衍不會看不懂,他正要再說什麽時,房門被輕輕地叩了三聲。
蕭衍表情嚴肅,“進。”
石玖輕輕推開門,閃身而進,進了後就立刻關上了房門,回身一看,忽然怔了下。
世子的屋裏竟然多了個小娘子。
還是世子心尖尖兒上的小娘子。
石玖連忙走到沈蓁蓁身邊,恭敬地給她行了個禮,明知故問地道:“沈娘子也在呐。”
忽地被黑衣陌生人莫名其妙上前招呼,沈蓁蓁身子往後縮了下,偏頭去看蕭衍。
蕭衍不悅地抿着薄唇。
自己的倆侍衛也不知腦子進了什麽水,見着沈家人就沒了定力,石柒得個人家的糕點就當寶,石玖眼裏直接沒他這個正主,反倒第一時間上前巴結沈蓁蓁。
蕭衍肅聲:“有事就說。”
石玖這才回他主子跟前道:“鄭婕妤那頭有動作,剛剛她一個人去了正宮,這時正在與人……”
他看一眼沈蓁蓁,改口道:“密會。”
石玖爲何中間停頓,沈蓁蓁聽不出來緣由,但蕭衍不會不明白,他輕擡眉梢,“藥起作用了?”
石玖搖頭,“沒用藥。要去抓他們麽?”
“要!”沒等蕭衍回答,沈蓁蓁刷地站起身道,“作爲妃嫔,她敢半夜私見男子,我們正好趁機去捉她個正着。”
眼瞧着沈蓁蓁話畢就要走,蕭衍一把捉着她手腕,阻攔她道:“你不能去。”
沈蓁蓁道:“你答應過我,行動時會帶我去的。”
“蓁蓁……”
沈蓁蓁堅決地打斷他:“我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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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宮失火的位置在正殿,正殿幾近被燒毀,後院受了牽連,卻并未全部被燒掉,有幾間廂房就完好無損。
“東邊最末那間屋。”
石玖指了路消失後,沈蓁蓁跟着蕭衍,悄悄躲進了沒了門的有人私會的廂房的隔壁屋中。
月色如霜,覆在地上。
借着月光微亮,沈蓁蓁提着裙擺,蹑手蹑腳地往隔壁屋相連的牆壁走去。
正準備将耳朵貼上牆壁去聽動靜,正在打量四下環境的蕭衍驚得慌了下,上前一把捉住她胳膊,氣音問:“你作甚?”
沈蓁蓁悄聲回:“聽聽他們說什麽。”
蕭衍拉她遠離牆壁,“别聽,稍後捉人就好。”
沈蓁蓁迷茫道:“爲什麽?”保不準這鄭婕妤就是鳳凰山上的女子,她自然要聽聽她的聲音和語調。
然而,沒等到蕭衍回答沈蓁蓁,隔壁就傳來了一句男子的髒污不堪的話,緊接着,是女子放浪的叫喊。
家具咯吱咯吱作響,混合着男人口吐污穢,似有皮肉被拍打的聲音一并傳過牆來。
蕭衍擡手,雙手緊緊捂住了沈蓁蓁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