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皇子李晤身着铠甲,親自拎着甯州都督的頭顱,回了離宮。
長安的一場起事并未如何開始,就面臨了匆匆結局。是讓局中人怎麽瞧,怎麽覺得蹊跷。
文帝極快地轉着手中玉制掌珠,在碩大的殿内發出讓人心驚的撞擊聲。經曆兩個帝王的老内官眼觀鼻、鼻觀心,靜靜站在一旁,看得再明白不過,這是這個跟先帝風格截然不同的帝王,又懷疑上了誰的征兆。
甯州的大小官員全數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等着上首帝王的處決。
文帝掃視一圈,冷嗤一聲出口:“區區幾萬蝦兵蟹将,也配起事!”
再是區區幾萬兵,也不是一夕之間就募集齊的,那是早有準備。而養兵的開銷不容小觑,更何況還是私兵。
文帝将甯州面上瞧不出異樣的賬薄“啪”地拍在禦案上,合眼心歎了口氣。
甯州是個窮困潦倒的地方,别說養兵,就是養一州百姓都捉襟見肘,年年都靠中央撥錢救濟,哪來這麽多的錢糧去流水一般的消耗?
甯州都督戰死,手下最親近的幾人也已自盡,那些集兵的錢,究竟從哪裏來的?
對于一個将手中權力牢牢握緊、生怕任何一個兒子觊觎帝位的帝王,這樣的事情一旦發生,此事背後的真正原因才讓他心驚膽寒。
這是誰背着他,早年就在綢缪了?
寂靜無聲的大殿内,文帝兀自思索一番,睜眼後,看着那剛立了軍功、面目溫潤的三子,擡手揮退衆人:“都帶下去,交大理寺處置。”
這殿裏除了李晤其餘都是罪臣,“帶”字一出,李晤便自覺留了下來。
及至衆人退下,文帝起身行到李晤跟前。
李晤本以爲他父王是要對他論功行賞,最不濟也會贊揚他幾句此行事情做的漂亮,不料聽得文帝親切道:“你與四郎、五郎都是同年出生,及冠已有年餘,你祖母今年生辰本就要大辦,朕想,莫如同時給你幾人也行封王禮,取個雙喜臨門。”
話音甫落,李晤藏在袖中的拳頭一緊。
原來,他彼時被授命出征讨伐時,他父王的那句“必有重賞”的意思,竟然是封王。
李晤彎腰執禮,先文帝一步道:“兒臣出征之前母後便就與兒臣有過言談,說待兒臣平安歸來,也需得娶妻生子了,兒臣鬥膽,請父王賜門婚事。”
“哦?”文帝不禁起了興趣,他這個兒子能主動說婚事,倒是使他有些始料未及。
文帝問:“你看中了誰家的小娘子不成?”
以文帝多疑又戀權的性子來說,如若沒想立他爲儲,那麽,真正想要聽到的是什麽,李晤怎麽也猜得到幾分。李晤的話,實則就是試探。
他道:“還是在上個月了,兒臣在跑馬場無意間曾救了位馬匹受驚的小娘子,後來打探才知,是前工部尚書,沈尚書的長女。”
舊臣遺女,背景無權無勢,家族是禮教一流的山東士族,貌美,似個花瓶一樣可以當擺設,裝點門面。
是不登大位的皇子之妃的最佳人選。
李晤以爲文帝聽聞他的話,不是眼眸亮光泛柔,表示他的提議深得他的心;便是該對他的“沒出息”而有失望,那就表示他被立儲還有些希望,不妨,卻是看他父王的神色先是驚詫,後是複雜。
文帝怔了片刻神,親自扶李晤直起腰,然後無甚情緒地道:“此事,再議罷,不急在一時。”
并未試探出多餘的信息,李晤心有不甘,此刻卻也不能違逆文帝的意思,隻能道:“兒臣全憑父王做主。”
文帝點了下頭,說了幾句稱贊他此番功勞的話,便叫李晤回去歇息。
李晤離去後,文帝背手在殿内踱步,意味不明地道:“你瞧着,那沈氏女被幾人競相追逐,朕賜婚給誰人更好?”
老内官濃眉微跳,跟帝王身邊多年,他豈能不知文帝的性子?文帝自個看上了的一個小娘子,卻接連被親外甥和親兒子來求娶,多多少少有些來跟他争東西的意味,文帝怎可能真想給他們賜婚。
對某些人而言,自個得不到的東西,不毀了去,已算大發慈悲。
老内官彎腰緩緩道:“以老奴淺見,愛美之心人皆有之,這離宮啊,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剛好給大夥兒都創造了互相認識的條件,幾位郎君同時注目上一個美人,太正常不過了。但這世間啊,襄王有意、神女無心的事兒也多了去了,陛下何苦勞這種閑心,不如就讓那小娘子自個抉擇去。”
文帝睨他,“你啊,懂個甚?你有經驗不成?”
“沒見過豬跑,還沒吃過豬肉麽……”察覺失言,老内官“哎喲”一聲,連連掌自個的嘴,“老奴才是豬!老奴才是豬!”
一番逗趣,倒是将文帝給逗笑了起來。
說到那個沈娘子,文帝輕易就想起鄭婕妤來,吩咐内侍道:“今夜便歇在鄭婕妤處罷。”
稍頓,又嚴肅問:“失蹤的神醫可找到了?”
明白文帝是在問他蹊跷失蹤的可普,内侍道:“找到了,在玉華河裏撈出來了,天氣太熱,被泡得面目全非,那衣裳,還有脖子上的項鏈卻當真是他的無誤。”
文帝明顯松了下眉頭,歎道:“不會水,哪還能去河裏踩水。”
鮮卑人生在草原荒漠地,跑馬是強項,泅水這事卻大多人都不會。
内侍偷偷瞥文帝一眼,彎腰附和道:“可不是麽,他的同僚說那幾日他跟中邪般,日日都要去河裏的。哎,也是天命不可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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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晤出了正宮,他的手下,也是甯州一戰的副将上前迎上他。
見李晤沉着一張臉出來,不問也猜得到,他們出發前文帝給的許諾,這是沒兌現的架勢。
他寒心道:“方才屬下已經打聽過了,二殿下到了離宮後,隻被罰去玉華宮的佛像前跪了幾日思過,另外就是将吏部幾個司的管理權限給他收了,别的,可沒有損失。”
李晤沒說話,繼續往住處走,是要他繼續彙報的意思。
下屬又道:“這些日無人守長安城,隻有個餘文晉頂着,一衆官員皆群龍無首,聖上也沒派五殿下回去。”
“聖上可有給殿下暗示此事?”
下屬話落,李晤臉色更沉一分,半晌後冷笑道:“這是還要派他回去。”
“媽的!”下屬氣到飙髒話,替李晤不值當,“殿下拼了命才将甯州之事摁了下來,到頭來,竟是顆粒無收不成?”
李晤心中何嘗不憤怒?
然他從不做于事無補之事。
問下屬道:“被收的,是吏部哪幾個司的管理權?”
吏部掌管全國文職官吏的任免、考課、升降、調動、封勳等事務,但這些功能被分到各個司。
吏部尚書當前空缺,由二皇子李耽暫管,也就是說,李耽在官員升遷中的作用很大。這也是李耽能充裕自己在朝中勢力的一個舉足輕重的權利。
文帝隻要不收掉李耽手中的重要職能司,其實對李耽的影響不大。
文帝對李耽的偏愛顯而易見,李晤本是不如何抱希望,卻見下屬揚唇,道:“考功司、司封司。”
吏部下有吏部、司封、司勳、考功四個司,最重要的智能司就是吏部和考功,又因考功司是專門負責考課官吏的,隻有考過,才能交由吏部司定升遷。
所以,李耽被奪了考功司的管理權,差不多也算被奪了在吏部的關鍵作用。
對手變弱就是自個變強的機會,李晤樂見其事,問道:“誰接考功司?”
“聽聞是六殿下。”下屬答,又補充道:“司封司是交由蕭世子管了,封的司封郎中。”
司封定封賞,是個閑職,李晤并沒放在心上,心思還是放在了考功司上。
他反應了一會才記起自己那個做事說話都并不如何優秀、不受重視的六弟,不在意道:“哦,是他。”
下屬附和地慶幸道:“沒有落在五殿下手中就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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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三皇子李晤大捷而返的消息同步,另有一個對蕭家而言至關重要的消息也到達了離宮。
西宮的書房裏,新任的五品官,司封郎中蕭衍眉目沉沉,對着桌案上擺着的那謀害他母親嘉城長公主的可太醫的信物發呆。
說真的,他不是沒懷疑過是他,卻總覺得他不會那般無情無義,所以強迫自己在有确實證據前,無論如何也不去下定論。
不成想,還真是他親舅舅的手筆啊。
難怪對他日防夜防。
蕭衍面色灰敗,難以言喻此刻的心情,将那信物抓起來,“砰”一聲随意抛了出去。
隻聽“咚”一聲,又打到了某種東西,發出一聲清響,蕭衍瞥了眼,原是謝三郎贈給沈蓁蓁的那枚玉蟬。
他舔了下後槽牙,沒予理會,擡步出了西宮,去見李莳去了。如今二人皆屬于吏部,會面倒是變得光明正大了。
見到李莳,蕭衍道:“下半年就是考功司忙碌的時候了。”
這不止在說考課的事,還提示他可準備科考,這回的考功司能到李莳手中,也是蕭氏官員的一番安排。
二人談了正事後,一并沿着玉華湖邊散步,蕭衍輕飄飄看湖中一眼,頓時見到湖中船上有個熟悉的身影。
蕭衍眯了下眼,面露不悅。
她不是病了麽?
李莳順着他的視線看過去,頓時驚訝道:“那船上的郎君……是三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