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盆放在床榻邊的木幾上,以極快的速度閃身退下,出門後,還不忘貼心地将房門替二人阖上。
“吱呀”一聲後,沈蓁蓁稍作消停,沒了哼唧聲。
許是方才蕭衍強灌進她腹中的茶水此刻起了作用,她體内的藥性稍解,此刻面頰上的坨紅顔色漸淡了些。
屋中寂靜。
矜貴郎君沉默着坐在床邊,看滿頭大汗的小娘子好半晌,終是屈尊降貴地伸手,去盥盆裏将帕子給擰了出來。
寬衣淨面這等事,蕭世子當真從未替人做過,他這二十二載的人生裏,有的經驗,素來隻有得旁人伺候。更何況,他此刻還帶着情緒。
隻見他将一張帕子敷在沈蓁蓁臉上,而後一巴掌壓上帕子,敷衍至極地揉了兩下。
這般粗魯的動作,惹得沈蓁蓁不滿地哼了聲“疼”。
蕭衍下意識垂首去看她的手。
那本是細白如青蔥的五根手指,此刻均是慘兮兮地沾着凝結的血滞,劈開指甲的那根,紅腫不堪,要多可憐有多可憐。
蕭衍眉目更沉一分,也不知是怎麽想的,當即捉它起來,放在嘴邊輕輕吹了吹。
窗中夜風送涼,院裏雨滴清響。
風吹得燭火搖曳,吹得紗帳飛飄,吹得床邊那挺拔之人投在側卧的小娘子身上的影子時短時長,靜寂無聲中,突兀地傳來一聲嬌軟的怨怒——
“你這個混蛋……”
與清湖邊如出一轍的辱罵入耳,本是目露憐惜的郎君,霎時一頓動作。
他捏着手中柔軟又燙手的山芋,恹恹地看向沈蓁蓁。
額發汗濕的小娘子目中哀怨,淚水漣漣,晶瑩的淚珠子不斷線地滾落,以帶着哭腔的口吻質問他:“你爲何騙我三年之久?”
蕭衍:“……”
藥勁是散過了,酒勁卻又來了。
他難得一見的溫柔神色被擊得粉碎,似笑非笑地凝着人,沒忍住出聲譏諷:“沈蓁蓁,你當真本事過人。”
沈蓁蓁怔了會,想反駁他時,手指上的痛感傳來,她低頭去看自己的手:“……”
“你捆着我做什麽?”
“你又想趁機輕薄我不成!”
蕭衍一陣窒息:“……”
到底是誰輕薄誰?
若非她手腳并用地一個勁地往他身上纏,扒拉他的腰帶,打死也不放開他,他犯得着頂着石玖那一副可惜不已的古怪眼神,将她給捆起來?
蕭世子涼涼地看人一眼,就着握她手的姿勢,将她腕上的布條解開,知她手不便,順道将腳踝上的布條也解了開。
蕭衍道:“我現在給你包紮手上傷口,已是三更天,你接下來就睡了,别再折騰了,成嗎?”
許是他是以好商好量的語氣問的,而沒有平素那股子居高臨下,這回,酒醉的沈蓁蓁沒跟他反着幹,也沒繼續罵他,而是乖巧地點了下頭。
見蕭衍靜靜看她,似擔憂自己點頭的幅度不夠大,她又朝他重重的地點了兩下,應了聲:“好。”
幾分迷離的眼睛濕漉漉的,面容還如此乖巧,蕭衍很難不覺得這樣如小時候一樣的沈蓁蓁最是好。
最好欺負。
他面無神色,提了下眉梢,蓦地道:“喚聲青辰哥哥。”
“青辰哥哥。”
蕭衍像得了樂趣般,再道:“說你錯了。”
沈蓁蓁怔了下,半晌才問:“我哪錯了?”
“無緣無故就罵我。”
這不提“往事”還好,一提,沈蓁蓁本是收了的情緒霎時死灰複燃,綿軟的嗓子哀怨道:“你就是個騙子、混蛋……”
蕭衍揚了揚一側嘴角。
可以,極好,挺像那麽回事啊。
他真是瘋了,上趕着給自己找不痛快。
蕭世子将手中布條朝地上狠狠一擲,一陣風般起身,去取來傷藥。
清涼的藥膏被塗在指尖,眼見下一步郎君就要将細長的紗布覆蓋其上,沈蓁蓁蓦地開口要求道:“你給我吹一吹。”
蕭衍掀眸看她,就見她嘟起嘴,做了個吹的動作,呼呼呼了幾聲,“就這樣。你方才不是吹過麽?你快給我吹一下,我好痛。”
酒意勾起了她的往事,放大了她的悲傷。
她垂眼低聲喃喃:“往前我祖母也給我呼的,阿娘也呼過……後來,就不了……”
昏昏燈火中,小娘子擡眸看他時,眼中微癡,淚水濛濛,似醉酒了,又似純粹傷懷了。
蕭衍心沉一下,又煩躁,又心疼,一時不知心間具體是何滋味。
不管他腦子如何想,身子卻是反應快,當真如沈蓁蓁要求的那樣,微微躬身,拉她的手指放在唇邊吹了幾吹。
須臾後,蕭衍放下她的手,靜靜包紮好後,正要囑咐她睡覺,誰知沈蓁蓁手臂向上一擡,突然勾住他脖子,臉朝他湊來,一口咬住了他的唇瓣。
是真的咬。
分明兩唇相觸是柔軟的,她卻沒有展露絲毫溫情,沒有像他親她時的吮吸亦或啃噬,她唇瓣紋絲不動,隻張着一口貝齒,狠狠地咬住了蕭衍的唇瓣不放。
蕭衍:“嘶……”
是真的疼。
他伸手拍了拍她的肩,想将她人從他唇上趕下去,然而沈蓁蓁似察覺到了他的目的,索性擡起另一隻手臂,一并圈住了他的脖子。
蕭衍:“……”
他渾身緊繃。
鼻尖是小娘子帶着果酒味的呼吸,唇上是她咬住他後順帶覆蓋來的軟糯,脖子上牢牢圈着她細細的胳膊,身前還緊貼着那對随着她一呼一吸而起伏的高聳……整個世界都是她。
何等暧昧,又親密。
如果唇上沒有痛感和鐵鏽味傳來的話。
蕭衍沒再動作,任她繼續。
好半晌,終于覺得自己咬夠了後,沈蓁蓁放開了他。
蕭衍俯着眼,目光變得幽邃缱绻。
見沈蓁蓁仰着臉看他,睫毛在輕顫,迷離的眼中露出一絲得意,朝他道:“憑什麽都是你咬我,我也要咬你。”
蕭衍幽聲:“我那是親你,不是咬。”
沈蓁蓁反駁:“你就是咬我!每次過後……我的唇都腫,還痛。”
她腦中本也不甚清明,亂糟糟的,說話做事全憑此刻沖動,沒有道理可言,話語帶着一股子嬌蠻,神态亦是嬌憨。
而蕭世子,素來随心所欲。
他想要的,就沒有得不到的。
“我教你。”
一句沒頭沒腦的話落,他就一手捂住了沈蓁蓁的後腦勺,一首扣着她腰摟入懷中,也沒給她拒絕和反抗的機會,他就欺身朝她,唇貼上了她的。
窗外的雨勢漸大,淅淅瀝瀝,雨聲入耳,與室内許久未熄的親吻聲融合成一體,給床榻間的二人添了無數欲說還休的意趣。
唇間是桃花碾碎成汁般的清甜,嬌花入口,郎君的來勢和心緒有變,比之往前兩回的激烈,此刻堪稱溫柔無比,耐心至極,技巧成熟至極。
小娘子起初睫羽飛顫,随着郎君的溫柔親吻,輕柔安撫,她眼睛漸漸閉了起來,搭在他脖頸上的手臂緩緩下滑,雙手搭在他的臂間,身子逐步失力,朝後仰去。
蕭衍聽她呼吸漸平,順着她的動作,将她放平在床榻上,任她睡過去。
小娘子呼吸清淺,面容粉粉白白,蕭衍坐在床沿,靜默看她半晌,這才手指戳了戳她的臉,幽幽地歎了口氣。
擾他心智,亂他心神。
沈蓁蓁,大抵他就是拿她沒法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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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華鎮一個廢棄的宅院中,燃起一簇火。
一位滿臉絡腮胡的中年男人被人反綁雙手跪在地上,看着一位很是熟悉的身影漸漸靠近,他瞳孔驟縮,心中砰砰亂跳。
蕭衍站定,居高臨下看他,用鮮卑話一字一句道:“可地延普,别來無恙?”
此話落地,隻見可普驚得顫了下身子,可他繼續裝着西域人,用蹩腳的漢話問:“郎君您在說什麽?”
蕭衍側臉,揚了揚下巴。
立時便有二人上前,一人控制住可普的臉,一人拿着剃刀,不等可普反抗,三兩下将他臉上的胡子全數剃了個幹淨。
蕭衍神色嚴肅,渾身上下皆是一股不怒自威的威嚴。
心知身份暴露,半晌後,可普哆嗦着嘴唇,用鮮卑話道:“世子要對我做什麽?”
“那得取決于,可太醫先前做過什麽了。”蕭衍毫無笑意輕笑一聲,“還有,往後如何做。”
蕭衍從袖中掏出一張紙,随意丢到可普腿邊,如願以償地看到了他眼中的慌張。
這些日他的等待也不是白等的,早派人回長安去了趟西市,找西市的胡人做了一筆交易。
不得不說,西市胡人的服務可真是優良,隻要錢給夠,那辦事速度不知比衙門速度快多少倍,很快就找出可普那些外表看起來平平無奇的子孫們,名下極爲龐大的田地名單。
看着如此詳細的密密麻麻的字,可普心中大慌。
他當初應下對方要求,不就是爲了給子孫後代謀福利麽,如今被蕭世子挖了出來……然他很快又想起他的倚靠來,強壓心緒。
卻在此時,蕭衍蓦地開口道:“我阿娘一人命,可太醫,準備用哪位子孫的命來抵?還有我幼弟心智之疾,又得挑出哪個小郎君?”
這話一落,可普身子一抖,跌坐在地。
蕭世子不是要他錢财,是要他後代性命。說的好聽是一命抵一命,嘉城長公主何等尊貴之軀,豈是一命就可以抵掉的?
見此,蕭衍心痛如絞之際,嘴角勾起一抹凄涼的弧度。
可普臉白如紙,證明他試探的話全是事實。
他之所以用他的子孫後代的性命威脅,乃是他明白,行醫之人大多是醫者仁心,可氏是他外祖母的遠親,又随他外祖父打天下在軍中治病救人多年,甚至早與他父親有些交情,否則也不會得他母親親點,來看顧她生産之事。不是迫不得已,這位醫者如何會一改禀性?
蕭衍沉聲道:“可普,隻要你說出幕後主使,此事過後,我保證你全家平安。”
可普并不回答。
蕭衍俯身,鉗住他的下颚,陰恻恻道:“今夜我便會回離宮,明日我會去見我舅舅,說昨夜你來找我說了些話,我要爲我阿娘讨個公道,我會鬧得人盡皆知。屆時,你的子孫後代,還有命可活嗎?可地延普,你别無選擇。”
可普面色煞白,眼露極緻恐懼,“世子,世子……”
面對面上遊刃有餘的蕭衍,他心裏終于有了抉擇,問道:“世子當真,能保我全家?”
蕭衍手上用力,睥睨道:“我說了,如何處置,取決于你往後如何做。”
可普下颚巨疼,顫聲道:“我不知背後具體是誰,但我有他的信物和書信。就,就埋在……這單子裏的第三行,那宅子的梨樹下。”
能将可太醫身份藏下,又放在太子身邊的,其實不外乎李家皇室那幾個人。具體是誰,他得到信物自然可判斷出。
蕭衍起身,朝後吩咐道:“你們即刻出發,送他回長安交給父親。東西挖出來後,速速送來我處。”
可普被人帶走後,蕭衍與石玖回了客棧。
蕭衍揉着眉心,即将邁入自己房門門檻的當口,石玖摸了摸鼻尖,在他身後道:“世子,方才聽說沈娘子在裏面一直在哭喊。”
蕭衍恹恹地看他一眼,石玖高聲道:“像是,像是夢魇住了。”
說罷,他眨巴着清澈的眸子看着自家世子。
蕭衍提了提唇,“關我何事?”
“哦。”石玖盯着他被人咬破的唇,半晌後才道:“那世子早些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