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就一身金絲繡玄色衣袍,這副樣子,周身的泠冽不滿真是一絲也不藏着掖着,西宮的侍衛和宮女見他如此,感受到的再不是蕭世子那朗月清風的清隽,而是撲面而來的上位者的威嚴,他們隻敢悄聲行禮,都不敢多擡眼看。
蕭衍走到庭院中間,恰好見到一身白衣的謝三郎在前,朝着女眷住所的方向走。
那位郎君身型纖瘦,脊背挺得筆直,褒衣博帶,廣袖翩翩,遠遠瞧着,當真好一派道骨仙風。
蕭衍往自己住處去的腳步一頓。
幾乎是沒如何思考,他就大步流星地跟了上去。
近了沈蓁蓁住所,由内而出的宮女海棠看到他,張口欲行禮,被他擡手攔了下來。
蕭衍的一雙眼,幽邃中裹挾着寒冰之劍的冷芒,冷冷掃到沈蓁蓁屋舍那剛剛合上的屋門上,身姿筆挺且一動不動地站在了屋檐下。
海棠見此,不敢惹他,忙垂首速速退了下去。
屋内,謝穆腳步平緩地走進,迎上剛沐浴更衣完畢的沈蓁蓁。小娘子換了一身月白色素裙,綢緞般的長發用一根銀钗挽了一半,另一半垂至腰間,笑盈盈走來。
見謝穆進了屋,沈蓁蓁柔聲招呼道:“你來了。”
謝穆伸手握住她的手,關懷道:“蓁蓁,這是發生了何事?眼眶怎這般紅。”
本就是不愛在人前示弱的小娘子,既是已經私底下消化過的情緒,沈蓁蓁便不再在好友跟前提及,她隻輕描淡寫地說了幾句今日随人外出,中途遇雨淋,幾番險些摔跤的狼狽遭遇,而後快速地換了話題。
謝穆知她的脾氣,也就沒再強求她吐露心扉。
二人坐去了窗邊飲茶。
沈蓁蓁拿出近日給謝穆設計的衣裳畫稿給謝穆看,讨論一會後,她問道:“你近日可忙着公務?”
謝穆雙手一攤,道:“無所事事,很是清閑。”
謝穆這個考功員外郎,是負責京城長安城外部官員的考課,大魏實行一年一小考,四年一大考的考核制度,每年的小考在秋季,當下正是他們這樣的官員空閑的時候,“他”又是個新來的,文帝叫“他”來離宮,不過是要“他”熟悉一下這些朝中人士罷了,哪有什麽公務可忙?
沈蓁蓁聞言美眸微亮,問道:“那你可願幫我的忙,張羅一場歌舞演出?你家人不是素來在鍾罄絲竹上都頗有造詣麽。”
“嗯?什麽歌舞?”謝穆不解問。
沈蓁蓁知無不言地将她在太後壽辰宴上的打算朝謝穆告知,撲扇幾下眼睫,期待地望向謝穆。
謝穆一針見血地道:“按你所言,那太後往前的曲子着重音色絢麗交響、四方相諧,便就不會是我們南境的曲調那般婉轉,貿然編排恐怕不行。首先,還是得定了主調子,才能依此去安排樂器配合不是。”
沈蓁蓁豈能不知此事的精髓就在那曲子上。
但想及今日蕭衍朝她說的一筆勾銷,思及他議親的事,到底是沒那麽理直氣壯地磨那位郎君。
她苦惱道:“六皇子說過,那〈相和歌〉雖當時一時風靡,但之後先帝就帶領衆臣南征北伐,戰争時期那般動亂,哪還有奏樂歌舞的心思,幾個大臣相繼亡故,曲子就漸漸失傳了,隻有寥寥人士或許還會,連誠玉公主這種愛音樂的嫡親公主都不知道,這種事,又不好去提前問太後打探。”
謝穆準确地抓到了“寥寥人士”幾字,問道:“六皇子可曾言明哪些人會?”
沈蓁蓁帶着幾分難堪,低聲道:“他說,有個江南山人,他應該會。”
謝穆一頓,随後朗聲笑起來,“哈哈哈……蓁蓁啊蓁蓁,你可真會物盡其用。”
沈蓁蓁一個士族小娘子,在蔣州窘迫到賣畫的事謝穆一清二楚,謝穆的“物盡其用”是說她在這人身上一次一次地剮油水,沈蓁蓁被她說得不好意思,抱住謝穆的胳膊撒嬌:“你快别說我了……”
當關系密切到一定程度的好友,見對方越窘,話隻會說得越來勁。
謝穆本性清冷,難得結識一位靈動些的好友,一時玩心起來,便故意逗她道:“哎,你臉紅個甚?我可什麽也沒說,蓁蓁想到哪裏去了?”
“哼,你還說!”
沈蓁蓁起身行去謝穆一側,跪着伸手去捂謝穆的嘴,謝穆哈哈笑着往後仰身躲避,沈蓁蓁一個力撲向前,撞開了茶案,直将謝穆撲倒了下去,仰躺在了竹簟上。
沈蓁蓁得了勢,擡手就去撓謝穆的腰間癢癢。
謝穆本會武,此刻卻拿纏住她的沈蓁蓁沒招,隻得扭着身子讨饒:“蓁蓁饒過我,我不敢了。”
“我叫你還句句揶揄,明知故——”
“砰!”
門闆被暴力揣開的巨大聲響突如其來,兩個小娘子皆是被震得身子蓦地一顫。
她們不解地朝外看,便見到一身深衣的郎君現身,周身上下氣勢陰沉沉,像極了從幽邪路行來,親自來捉人的閻羅王。
沈蓁蓁驚得微張着小嘴,不明所以地看着殺氣騰騰的蕭衍。
謝穆見蕭世子目光灼灼盯着她身上的人,明白二人這是遭了他誤會,即刻将置在沈蓁蓁後背的手果斷移開。
她見蕭世子似克制着某種情緒,朝她寒聲道:“還請謝三郎先出去,我有話與沈娘子講。”
沈蓁蓁從謝穆身上起身,坐直身子,很快就明白過來當下形勢。
可她在自己屋中,蕭衍不僅不顧禮節破門而入,還活像是拿她是問的模樣,沈蓁蓁很是困惑,從分别到現在也就約莫短短一炷香時間罷,自己不過回屋清潔了一番,别的什麽也沒做,怎就惹這位郎君不痛快了,他衣裳都沒換,就揣開了她的門。
沈蓁蓁心中實在不解,在謝穆當真聽了蕭衍的話起身走了幾步後,以虛心求教的态度問道:“蕭世子前來,是有急事麽?”
這句話,也不知是哪個字觸犯到了跟前這位閻王。
話音甫落,沈蓁蓁就見蕭衍大步上前,一把拽住她的胳膊,目中藏火,語氣沉沉:“沈蓁蓁。”
他在屋外等待半晌,不見謝三郎出來,反而聽得内裏二人嬉笑打鬧的連連笑聲,進門後,入目便是沈蓁蓁趴在躺着的郎君身上,二人摟抱着,滾作一團,難分難舍的模樣。
他若是不進來打擾,這二人接下來是不是、是不是就會……
思此,蕭衍手指暗暗用力,緊得沈蓁蓁輕輕悶哼了一聲。
聞得身後動靜,謝穆迅速轉身,看蕭衍單膝跪地捉着沈蓁蓁胳膊,她冷冷地警告道:“蕭世子,莫動手動腳。”
蕭衍猛地轉臉看她,命令道:“出去!”
眼看着好友被欺負,謝穆怎可能離開?她以冷漠警惕的眼神看蕭衍,仿佛隻要蕭衍再有進一步動作,她就會不客氣了一般。
同是“男人”,被人挑釁,蕭衍不可自抑地怒火中燒。
他正要起身去教訓不知死活的謝三時,聽得沈蓁蓁輕柔的聲音從他耳後傳來——
“三郎。”
蕭衍有一瞬恍惚,覺得她這是在喊他。
他側臉回去,見沈蓁蓁看着謝三郎道:“你先回去。”
謝穆看了蕭衍一眼,朝沈蓁蓁點頭走後,沈蓁蓁微微松了口氣。蕭衍是被衆星捧月長大的尊貴世子,驕傲如他,性子向來隻吃軟不吃硬,如若謝穆繼續留下,劍撥弩張的氛圍很快就會演變爲大打出手,屆時豈能輕易收場。
她扯了扯胳膊,從蕭衍手中掙脫出來,再度不解地問:“你來找我有事麽?”
窗邊溫暖柔和的陽光灑進,映在她白生生的臉上,她纖長的眼睫随她說話時的動作輕輕動着。也不知爲何,從她還微紅着的、盡是疑惑的眼中,蕭衍生生看出了一絲疏離。
今日第二回了。
蕭衍隻覺如鲠在喉,一時竟找不到話回她。
看他直直看她不語,沈蓁蓁等待半晌後,側身收拾被她方才與謝穆打鬧時撞歪的茶案,打算給他這個不速之客煮茶喝。
可落在郎君眼中,這一舉動無異于哪壺不開提哪壺,蕭衍随她動作看過去,不止見到了二人鬧出的杯盤狼藉,還見到了幾張男子衣裳的畫稿。
褒袖,白衣,作飾繡紋乃是翠竹。
整個離宮,乃至整個長安,除了謝三,還有何人會如此穿着?
心中煩悶愈甚,蕭衍喉結微動,有個深吐濁氣的動作,而後他下意識就要去捉他腰間玉珏來摩挲。
卻是再度撲了個空。
有關那玉珏換玉蟬的回憶突兀地湧來,到底是忍不住了。
蕭衍蓦地一笑,好整以暇看着沈蓁蓁的眼睛,道:“可是我打擾你對人投懷送抱了?”
一張俊臉呈現着如此撩人好看的笑容,口中話卻是十足譏諷,委實将親近與冷漠把玩得恰到好處。
心知他這是誤會了她和一身郎君裝扮的謝穆在屋中摟摟抱抱,沈蓁蓁停下手中動作,身子轉向他,很是認真地道:“我和……三郎,不是你想的那樣。”
三郎。
都是排行第三,人家是“三郎”,熟識多年,他反而是“蕭世子”。
前腳才手腳并用纏過他,後腳就去纏另一個郎君了?
蕭衍提了下唇,語調裏盡是嘲諷:“你當我方才眼瞎了不成。你的愛好,不就是見個郎君就要去勾引麽?一個不成,再換另一個,總歸你憑一身姿色也能得手。”
若說方才她還隻是有些不解,現下便是被人當頭一棒狠狠襲來,頭頂嗡聲乍起,着實悶痛。
她再是急着嫁人,士族女子的自尊驕傲還在,沒有到以色去誘人,如此不要臉的地步。
對着他那雙當真是盛着滿滿鄙夷的眼,沈蓁蓁怒極反笑,故意道:“那又如何?蕭世子說的不錯,我就是豁得出去,就是要憑這身姿色将郎君都勾住!”
此話落地,蕭衍的太陽穴狠狠地凸了幾凸,他咬着後槽牙擠出聲音:“沈蓁蓁。”
那雙眼裏的譏諷已不在,換上了洶湧的怒意,沈蓁蓁看出來了。
住嘴,而後将人請出去,再不争論,才是最理智平靜的處理方式。
但她的滿腔委屈已不再受控,噴湧而出:“蕭世子可别忘了,見異思遷者是你,對我欲拒還迎的,也是你。我日日蒸花香露,給你作各種各樣的糕點,花的心思就比旁的郎君少麽?”
蕭衍扯了下唇,嗤笑着揭穿沈蓁蓁往前的僞裝:“你做這些,難道不是因看中我的身份?”
“是又如何?”沈蓁蓁激動道:“我就是趨炎附勢,也曾用心爲你付出過!可你又将我的心意當成什麽了?不也是拿去作哄你表妹們的手段,甚至棄之如敝屣麽?”
沈蓁蓁越說越委屈,好看的眸子泛出一片紅暈,淚珠滾落,氣得心口大幅度起伏。
她義正言辭地譴責道:“你一個朝秦暮楚的言而無信之人,有什麽資格譴責我的作風?我再虛僞,也不及你虛僞!面上端着個霁月清風、深情款款,皮子底下卻是薄情寡義、玩弄人心……”
欲加之罪滔滔不絕地從天而降,蕭衍臉色更差。
分明就是她自個生了個天大的誤會,先來撩撥的他,還是虛情假意的撩撥。
秉着最後一分教養與理智,蕭衍沉聲:“住嘴!”
“我憑什麽住嘴?我偏要說!還有,我你現在情意兩斷、一筆勾銷了,我勾引誰人,用什麽方式,與你何幹?我今日不過是跟一個郎君玩鬧玩鬧,蕭世子都要管,我就是愛好勾引一個又一個的郎君,與他們風流快活,你管得過來——唔!唔!”
沈蓁蓁的話,到底是沒說完便被人用唇猛然堵了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