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如當下,看着有傷患在跟前,她并不會不顧一切地第一時間上前施救,而是會在腦中先行思索諸多關于此人身份、爲何受傷、救他會不會反而連累她的問題。
此人一身粗布衣裳,應該是貧民;身負重傷,渾身是血,再想想方才那些尋人的侍衛的話——“刺殺太子的刺客”。
在一刹那間,沈蓁蓁不僅從傷者身上看到了莫名的熟悉感,還清楚明白了他的刺客身份。
皇太子,事關如此重大,當真要幫忙救他麽……
就這麽猶豫一瞬,蕭衍就已将這位小娘子的想法了然于胸,他冷飕飕地道:“此乃朝廷命宮。”
“轟”一聲,沈蓁蓁腦中像有什麽東西炸開。
一聲低沉的、有氣無力的幾乎一模一樣的話重現腦海——“我乃朝廷命官。”
沈蓁蓁當真驚得眼睛更瞪大了些,以萬分不可思議的眼神看蕭衍,就見蕭衍用那種似笑非笑、意味深長又看穿了她的眼神,輕飄飄看了她一眼。
沈蓁蓁面頰上本是因羞澀而泛起的紅暈退了個徹底,微顫着細指,指向他:“所以,那日,闖進我車裏的……是你?”
救人要緊,蕭衍沒時間與耐心與她周旋,塞急救藥進那人口中,忙着施救,說道:“還不來幫我一把?魚符,等他醒來自會給你看。”
這話一出,沈蓁蓁還有何不明白的?
疑惑、尴尬、難安、慚愧、慶幸種種複雜情緒一股腦竄上腦門,沈蓁蓁面色幾輪變換,看看蕭衍的側臉,又看看地上不知死活的刺客,隻用了一息時間判斷,就鎖着眉頭,緩緩蹲下身,跪坐着,幫蕭衍摁住了那湧血的傷口。
那些侍衛見過她,她現在跟蕭衍無疑就在一條船上。
蕭衍餘光看了眼那發着抖壓傷口的纖纖細指,心中想:到底還有些人性。
四野靜谧,隻有水聲潺潺作響。
沈蓁蓁像根披着錦衣的木頭,周身攜帶着的活力都随風散去了一樣,沉默不語、雙目無聚地摁在血窟窿眼上,忘了觸覺,忘了恐懼,連熱血順着手指流入手腕,又染紅袖口都毫無所覺。
蕭衍眉頭緊鎖,很是有經驗地在傷者身上忙忙碌碌,直至毫無血色的那人緩緩睜眼,氣息漸強,才松下肩膀,坐于一旁,重重舒出一口氣。
目光一移,落在沈蓁蓁的側臉上,就見到她似鬼一樣白的臉色。
小娘子本就面色白皙,膚如凝脂,面色變得煞白以後,白得着實有些吓人。
她額頭鼻尖皆沁出了一層薄汗,那雙水汪汪的眸子,此刻是沒有情緒的幽深,沒有怨怼,沒有羞愧,沒有疑惑,她好似突然變了個人。
與方才馬上,他密密地啄她時,那渾身害羞勁兒的嬌軟小娘子,不似一個人。
不等蕭衍開口,躺在地上的人喚了聲:“世子。”
這動靜一出,沈蓁蓁猶如被人敲動了停滞住的身子,看着袖口的血漬,低頭小聲道:“我去洗一洗。”
也不管人有沒有聽到,話畢她起身就走。
蕭衍瞥她背影一眼,迅速收回目光,看着傷勢已緩和的人,神情嚴肅地一字一句道:“可有被人認出?”
躺地上的人名石玖,與石柒同出于一個叫“石扇堂”的武行,此堂由前朝建康城第一武者創建,收納的皆是戰亂中無家可歸又願意學武的孩童。在堂中被培養數年有了本事後,他們便會被要求離開石扇堂,去自謀出路。石柒和石玖便是離堂後跟上的蕭衍。
以蕭衍的出身身份,自小身旁的侍衛大多是皇家來頭,接收石柒和石玖後才算有自己人。石柒被安排在人前護他,石玖則在人後做事。如今形勢下,石玖能隐藏身份行動十分重要。
石玖答道:“世子放心,方才我戴了人皮面具,入水後才撕了的。我已給太子喂了迷心丸,接下來該是所有太醫都會出動了。”
迷心丸是江湖上來的假死藥,對人體危害不大,但症狀吓人,一旦服用又很難查出病因。
蕭衍這一安排就是爲了引蛇出洞,讓離宮所有醫者都現身東宮,以便他找出可太醫。他去過太子的住所兩趟,早将那處的嚴密護衛了然于胸,料到石玖單打獨鬥難免受傷,這才做了接應計劃。好在石玖來自江南,水性好,可在水中堅持等待良久。
如若換成河邊那個小娘子那樣的,一下水就隻會狗刨,不得早暴露了。
過了方才的嚴肅緊張勁,蕭衍就又成了氣質慵懶的閑散世子。
他懶懶地雙肘支地,半仰躺在地上,一隻腳架上另一隻,視線放在河邊那抹俏麗的身影上,朝石玖道:“你騎白鶴往西去,翻過西邊的山,林外就是玉華鎮,在那養傷等着消息,暫且不用回離宮。”
石玖得令應下,須臾後,便捂着腰腹緩緩起身,駕馬走了。
蕭衍穿着濕透的衣裳曬太陽,百無聊賴地等着去洗血迹的沈蓁蓁,隔着數步距離,他目光一瞬不錯地上下打量她。
溪流潺潺,暖陽傾照,小娘子蹲身在地,發髻高挽,纖長的脖頸彎成好看的弧度,一絲不苟地搓着袖口的血,随着她一舉一動,青絲上發钗輕飄慢晃,反射着細碎的陽光,耀眼靈動極了。
蕭衍喃聲:“大概浣紗的西施,也就是你這幅模樣罷。”
沈蓁蓁洗淨身上的血迹後,緩步往回走。
蕭衍身子一動不動地享受着陽光,隻眸子跟着小娘子的動作微微活動,欣賞着佳人翩跹而來的玲珑身段。見沈蓁蓁就着他半躺的姿勢,緩緩蹲身在側,明眸裏噙着一抹笑,嬌滴滴地喚他:“青辰哥哥。”
蕭衍:“……”
這就調整好了?
他還當她知道那日她對他見死不救,後又撒謊說是他蕭家遠房表親,今日被他戳穿,該有精彩紛呈的表情變化的,他等着這一刻可當真等了許久。方才卻是急着去救石玖錯過了不少,當下再想欣賞她的羞愧、驚詫等等表情,然她竟然已經調節好了?
好戲沒看成,蕭世子不免有些失望。
他掀眸與俯身朝他的沈蓁蓁直直對視,薄唇輕啓,笑道:“蓁兒妹妹,這是……還要看人的魚符?人都走了,看不成了。”
他故意刺激她,但沈蓁蓁撐着一股氣,硬是堅強地維持着自己的表情沒變,隻睫毛輕顫了下。
她在心裏狠狠呸了一聲誰是你妹妹,口中好脾氣地道:“那日我到底算救了你,算下來,我也算統共幫了你兩回了,對罷?”
蕭衍冷嗤一聲,“将我丢下車,也叫救?”
他刻意咬重了那“丢”字,意在提醒她,他可聽到了她那句無情至極的話。
果然,他話落,沈蓁蓁面上的淺笑就僵了下,黑眸瞠大了些。
沈蓁蓁攥緊手心,暗中鼓勵自己:隻要能達到目的,一切好說。
她很快調整好表情,不服氣地道:“你當時也看到了,我全家都在車裏,我能怎麽辦?帶着一個來路不明渾身是血的人,冒着被人追上、查出我包庇罪犯的危險,将你送回府,已是仁至義盡了!”
“哦?”蕭衍陰陽怪氣地道:“送我回府?你不是因笃定蕭家人會将‘殺人犯’扭送官府,才将人丢在蕭府外的?”
他一針見血就指出了沈蓁蓁當時的心路曆程。
沈蓁蓁惱羞成怒,激動道:“你當時不說你是個官麽?我送你去蕭府也沒錯啊,你怕什麽?還有,你分明認出我來了,還讓我送你去沈府,你就是存心戲弄我!你要不隐瞞身份,不就沒那麽多事了。”
蕭衍散漫地道:“合着,還是我的錯?”
沈蓁蓁在此事上不覺自己有錯,她肯帶他一程當真算是大發了善心。雖然最後的處理目的确是如蕭衍說的那樣,那也不過是在驗證他那話的真實性。
她沒好氣地道:“你那魚符若不是偷來的,同朝爲官,安國公自然不會任人死去,最終自然不會有事。”
這事本也各有立場,難分對錯,不過是各種巧合将二人湊在了一起。蕭衍本就深谙沈蓁蓁這種難移的、趨利避害的本性,不再與她争辯。
看着顯然是有後話的小娘子,他漫不經心地問:“然後呢?你幫了我,想說什麽?”
見他上道,沈蓁蓁心中微微一喜,即刻笑臉相迎,道:“青辰哥哥曆來不喜欠人人情,不如,我們等價交換?”
蕭衍被小娘子這幅實際得不得了的模樣逗笑,眼中華光流轉,笑道:“你要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