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沈蓁蓁從李惜玥口中聽得“沈家姨娘”幾個字時,她立刻明了,李惜玥不是在說叔父沈時秋的姨娘劉明瓊,而是在說父親沈時華的外室——小劉氏劉明瑤。
沈蓁蓁将思考六皇子身份的慌亂情緒收斂起,不動聲色地問李惜玥:“我這身衣裳不是在‘錦多閣’做的,而且,大魏有律,爲官者與其家屬不可兼從商,我叔父的劉姨娘斷然不敢做什麽閣的東家。不知安和縣主此言是何意?”
皇家人的産業範圍廣,沒什麽家屬不可從商的說法,沈蓁蓁話落,李惜玥不由思考了下她的說法,一時連沈蓁蓁偷龍轉鳳,将有關劉明瑤的話,換到了劉明瓊身上,她也沒立刻察覺。
趁這個空檔,沈蓁蓁趁熱打鐵繼續道:“安和縣主可是在商州見過一位帶着孩童的婦人與我談話了?那婦人往前就愛招搖撞騙,說她的女童乃是我沈家所出,這在永興坊已不是什麽新鮮事了,爲此我們沈家還曾去衙門與其當面對質過。衙門有判,她那都是謊言罷了。如果縣主說的那什麽閣的東家乃是這位婦人的話,那恕民女不知了。”
李惜玥的反應也不慢:“她的長姐不就是你叔父的妾室,你能不知她是‘錦多閣’的東家?”
大魏當下,人們職業地位的高低排序依舊是士、農、工、商,商人可謂是很沒地位的那個階層人士,李惜玥這樣的身份,接觸商人的機會并不大,反之,小劉氏能真正接觸上李惜玥也不容易。
沈蓁蓁不用多費腦子就能猜到,這二人,是在商州她遇到小劉氏那天見了面的。
她不由心中佩服,一面之緣,李惜玥就能從小劉氏口中,将小劉氏與沈家兩房人的關系打探出來了。但她也笃定,李惜玥不會了解那姐妹二人的真實背景。
沈蓁蓁不慌不忙地道:“縣主是在說我叔父的妾室麽?劉氏父輩是被先帝降罪入獄的前朝舊官,她往前乃是教坊的人。教坊是什麽地方想必縣主也知道的,她的‘姐妹’何其多,我一位閨閣女子,去了解她與她的姐妹們,不大合适罷?”
像宸王這種在先帝創業之初便緊随左右、爲先帝打天下一馬當先的人,無疑是前朝那批根本不願改朝換代的舊官們深惡痛絕的對象,沈蓁蓁不信李惜玥沒這種覺悟。
沈蓁蓁是在暗示李惜玥:小劉氏那樣的背景,真會信宸王府的人嗎?難道不是存特殊目的,利用你而已嗎?
你們之間的合作關系并不牢靠啊。
李惜玥反唇相譏:“是因家醜不外揚,沈娘子才這樣急着撇清關系罷。”
沈蓁蓁閑閑地道:“方才我已說清楚了,衙門有判,安和縣主若是不信,去衙門問問便知曉,莫要被人愚弄了才好。我還得再練習騎馬,就恕不奉陪了。”
分明是件沈家醜事,沈蓁蓁卻全程雲淡風輕。
猶如一拳打在棉花上,李惜玥心生惱怒,眼看着沈蓁蓁要離去,她一個沖動,馬鞭一甩,就甩到了白鶴臀上。
白鶴受得刺激,一聲嘶鳴後,猛地往前竄出,馱着沈蓁蓁就狂奔起來。
“啊——”
突如其來的這麽一沖,沈蓁蓁立刻驚呼出聲。幾乎是出自本能,她手上去用力拉缰繩,可白鶴不僅未停下,反而跑得更快。
沈蓁蓁被它颠簸得東倒西歪,慌亂不已,更是控制不了它。所幸在搖晃中,她終于尋得了個機會,俯下身抓着白鶴的馬鬃,趴在了它背上。
馬兒在偌大的草場上狂奔,看着馬背上那個搖搖欲墜的身影,李惜玥這才後知後覺地生出後怕。
沈蓁蓁還是生手不會控制馬,若是摔了,或是,被馬踩死……
她盡管不喜歡她,但從沒想過讓她死。李惜玥臉色變白,騎着自己的馬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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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兩個小娘子處的膽顫心驚,另一廂兩個郎君處的氛圍便顯得平靜無比。
李莳約蕭衍賽馬,目的自然不會是賽馬,他的人和蕭衍的人分别有留在長安城蹲守着的,今日相見,自然是借機定下,後續在離宮這處,二人秘密會面的地址。
“玉華湖與沁風湖四周皆有宮殿,在船上反而顯眼。”李莳建議道。
“背着宮殿的幾處,玉華宮後門離鳳凰山不足半裏。門西側的梓樹密實,便每日子時在那處罷。”蕭衍決定道,又問:“你的人可有消息?”
李莳微歎道:“太醫昨日後半夜進去時,太子似又嚴重了些,又咯血了。”
蕭衍諷刺地勾起唇角,“他已油盡燈枯,竟是爲了設計這一番,還跟着長途跋涉,這番毅力不得不教人佩服。”
他繼而補充:“不過,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隻有在你父皇身邊,你父皇才不會疑心他有所企圖。有身體不虞的他在此坐鎮,他手下的人剛好能借着替太醫張羅藥材、藥引子的緣由在離宮自由出入,給山外的人傳信易如反掌。”
李莳面露無奈道:“你有所不知,太子如今的病并非一朝一夕形成的。”
蕭衍看着前方西下的夕陽餘晖,言簡意赅問:“誰?”
李莳道:“太醫院按摩科曾有一按摩博士,太子起初摔傷時便是由這位張太醫負責按摩,肺疾與肝疾乃是後面才有的。”
蕭衍了然。早在能力平平的大皇子被列爲太子時,幾位皇子的争鬥便開始了,與其說太子是不慎摔傷又久治不愈,引發出的全身疾病,不如說是别有用心的人借由他摔傷的緣由,利用太醫院在徐徐圖之。
他好奇道:“你怎會知道這些?你在太醫院安插眼線不就是這兩年的事麽?我沒記錯的話,太子是永德元年摔傷,如今過去已六年之久。”
李莳深深看他,緩緩道:“那博士姓楚,按輩分,乃張貴妃的遠房表叔。”
蕭衍一怔,側臉看他,片刻後笑道:“行啊,連你十妹都利用上了。”
十公主誠玉公主李靈養在張貴妃名下,她的生母與李莳的生母乃是同鄉,李莳多與李靈交好,其中或許有真心照看膽小的李靈的緣故,但顯然也有利用李靈關注張貴妃一舉一動的目的。
李莳不否認,淡淡地笑了笑。
恰此時前方出現一隊人馬,由西朝東正朝東邊樹林馳騁,馬蹄喧嚣,馬背上的笑聲若有若無傳來,他虛眼看了看,朝蕭衍道:“呐,說曹操曹操到,那不就是張貴妃麽。”
蕭衍随李莳的目光看去,瞳孔驟然一縮。
倒不是看見了别的,而是見着他的“白鶴”正從那樹林裏飛馳出來,馬背上空無一人。
李莳也看到了那匹白馬,不可思議地問:“青辰,那……是你的馬罷?怎會在此?沈娘子呢?”
蕭衍朝白鶴吹了個口哨,白鶴先時并未在第一時間朝他的方向來,而是繼續往前沖出去好長一段距離,後才繞了個圈,掉頭跑回來,停在蕭衍前方不多遠。
如他朝沈蓁蓁說的那樣,矯健的白鶴性子十分溫順,是不會輕易離了人自己跑遠的馬。蕭衍和李莳匆匆對視,即刻察覺出異常,而看到他們後趕過來的李惜玥也證實了他們的猜想。
李惜玥慌張地朝二人道:“表哥,莳哥哥,沈娘子、沈娘子失蹤了!”
蕭衍的表情還算平靜:“什麽叫失蹤了?你們不是等在入口處麽。”
一問之下,本就六神無主的李惜玥更慌,後背即刻蹿上了寒涼感,手抖得停不下。她心中茫茫,又憂又怕。是她那一鞭子将馬抽出去的,可沒想到白鶴一起步便沒停下,馱着人直往前奔,不止在草場上跑,甚至往樹林裏竄。
“……沈娘子騎着馬就走,我怕她出事,就跟着,結果、結果……跟到林子裏,就沒見到馬和人的影子,我又找了幾圈,最後隻見到白鶴在,人、人不見了……”
蕭衍微俯着眼,其下墨玉似的眼珠一動不動地直視她,李惜玥心裏發虛,聲音越來越低。
蕭衍的臉色也越來越差。
聽完前因後果,他沉聲:“進的哪個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