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魏建國前北方多年戰争,建國後,很長時間又都在征服南方,多年戰争消耗的情況下,馬匹極爲匮乏,幾近所有馬駒都被控在軍中,少有馬匹能用于民間。時至今日,即使是貴族出行也大多使用牛車,隻有極少數豪族望族才用得上馬車。
沈蓁蓁蹭上了蕭衍的馬車後,覺得自己又窺探到了豪門的冰山一角,更是堅定了自己要嫁入高門的決心。
那《姓氏志》編撰内容的消息未流出,她的家世背景目前還管用,加之她的皮囊不差,這回離宮一行,她一定要盡力展現自己的優勢與魅力,得到郎君青睐,定下親事。
蕭衍的馬車十分寬敞,莫說加她一人,便是再來四五人也綽綽有餘,沈蓁蓁規矩地坐在離蕭衍不近不遠的地方,心中已對即将結識的人士有一定猜想,默默思忖着,要如何給那些皇親國戚,甚至是皇子們,留下好的、深刻的、不流于俗的印象。
對此,她是既有期待,又有忐忑。
倒是與當初回長安城時的感受一樣。
想到這裏,沈蓁蓁心頭倏爾漫上一陣酸澀。她心有羁絆三年,每每瀕臨絕境、心有無助時,都用回了長安城就能守得雲開見月明來激勵自己,幻想着郎君在背後等待她歸來而心生勇氣,哪知好不容易熬到回了長安城,如今會是這樣……
爐子上燒着泡茶的水,熱氣氤氲中,沈蓁蓁紅了眼眶。
水咕噜咕噜地響,自告奮勇要泡茶的沈蓁蓁卻是輕蹙黛眉,垂着眼一言不發,手握書卷的郎君曲指扣了扣車廂中央小幾的案面,聲音沒甚情緒地道:“沈蓁蓁,你又在發什麽呆?水開了,莫要我再救你一回。”
沈蓁蓁愣了一下才明白蕭衍的話,她“哦”了聲,面色平靜地泡起茶。
同時在心中歎:一邊置着冰,一邊還燒爐子,蕭衍可真夠奢侈的。
車外雨聲沙沙,車中小娘子低頭斂目,微撩袖口,露出一截雪白皓腕,素手纖纖,動作緩慢地提起湯壺,将水注入茶盞,泡好了後又用勻杯分至茗杯,動作優雅,有行雲流水之姿。
蕭衍拿着書,仍是忍不住在沈蓁蓁側臉上多看了好幾眼。
倒是有些好看。
沈蓁蓁遞了一杯茶給蕭衍,她看他時,美眸中還氲着尚未散去的一層霧氣,鼻尖因方才鼻中泛酸而微紅,呈現一種柔弱可憐的姿态。
蕭衍看得心中一緊。
他接過茶,看沈蓁蓁小嘴輕抿,唇瓣嫣紅,回憶起商州時二人湖中月下的唇齒糾纏,觸覺似乎重新回到了唇邊,蕭衍隻覺唇上生出酥麻感,正朝通身肆意蔓延。
小娘子身上的香氣在車廂内彌漫,像蠶食了周遭空氣一般,空氣稀薄,令人胸口發悶。
沈蓁蓁本安安靜靜地坐着,一邊聽雨,一邊想自己的計劃,但對方翻書的聲音遲遲沒再響起,明目張膽地一眼接一眼打量她,她不可能毫無知覺。
但她裝作沒見到。
她繼續想自己的事,慢慢就入迷發呆去了。
“你換香了?”
沉默中,蕭衍冷不丁地問了句,沈蓁蓁懵了一下,不明不白地:“啊?”
蕭衍視線落她腰上去,手指指向她的銀香囊,道:“味道不同。”
沈蓁蓁看蕭衍一眼,抿唇悶悶地嗯一聲,他将她的香給換了她能不知麽。
因家庭變故,沈蓁蓁十歲後就不再繼續學琴棋書畫,但身爲貴族女子,她在調香上從不馬虎,很能從中辨别味道。
要細究起來,并非她如何愛調香這事,隻不過,用香這種上層人士人人都習以爲常的事,她如果做到了手藝獨絕,日後在夫君跟前,就能展露自己不可替代的一面。
不過說真的,在過去三年裏,她努力使自己更優秀,也與拿蕭家少夫人的身份要求自己,有不少關聯。
可惜用不上了。
沈蓁蓁看着蕭衍道:“我本事拙,一沒翻牆能力,二沒有癡情郎候着,做不來韓壽偷香那等事。蕭世子的香如此珍貴,我冒昧去用,傳不成佳話不說,還會教人誤會。”
前朝有位郎君叫韓壽,曾投權臣賈充門下,與賈充的女兒賈午私好,常翻牆進院與她幽會。賈午還贈郎君西域來的稀有香料做的香囊,賈父在上朝時聞到了韓壽身上的特有香味,後來做主将女兒嫁給了他,一時傳成了兩情相悅的佳話。
不過到二人這,變成了郎君贈香。而性子最惡劣的蕭衍定是在戲弄她——沈蓁蓁如是認爲。
“癡情郎”三字被她咬地極重,蕭衍好笑地看稀裏糊塗的沈蓁蓁開口諷刺他,不說别的,他的字是什麽樣她自小看大,還能混淆他與旁人的字迹,也是夠蠢。
想起那封石柒找出的她的回信,蕭衍道:“有史記載,那賈午貌醜無鹽,韓壽卻是年少風流,風度翩翩,賈午一表愛慕,韓壽便不顧女子貞潔與之私通,你認爲是爲何?”
沈蓁蓁想反駁他賈午怎可能貌醜,但蕭衍說的委實一本正經,一想他過目不忘,與人賭書從未輸過,沈蓁蓁也怕是自己孤陋寡聞而惹出笑話。
她裝聽不懂蕭衍在暗諷她與韓壽一樣,是看中對方權勢,引經據典道:“昔日孟光的模樣粗陋無比,肥醜而黑,那東漢賢士梁鴻還求娶呢,後人誰不說孟光是賢婦?貌醜又如何,郎君就是看重她的内在品性。”
蕭衍扯了下唇,聲音懶洋洋:“是麽?霧山居士倒是才華橫溢,品性高潔,至今未婚配,如若來求娶你,你願嫁麽?”
沈蓁蓁:“……”
她才不嫁!傳聞那霧山居士年過半百,還是個秃頭,名氣再高再響,她也不願嫁。再說了,她還得嫁高門!
她朝蕭衍揚下巴:“我嫁不嫁的,與你何幹?”
蕭衍睫毛顫一下,将手中書本放在桌案上,調整了下正襟危坐的姿勢,面上的疏冷之氣散去,将輕佻的風流笑意挂在眉梢,朝沈蓁蓁俯身靠近。
沈蓁蓁驚地身子靠上車壁,“你做什麽?”
蕭衍一言不發,揚着唇,一臉戲弄地繼續靠近她。
他五官精緻猶如玉雕,膚色白而不顯女氣,沈蓁蓁心髒快跳幾下,承認自己往前接受他,也有因他長得這般好看的緣故,尤其他一身翠青長衫,身姿挺拔,如覆雪寒松,當真像極了一方昆山之玉遺落人間。
空氣變得安靜,二人近在咫尺,呼吸相聞良久,良久。
沈蓁蓁緊張地雙手攥緊。
蕭衍的目光從她發頂起往下去,掃她眉眼、鼻尖、紅唇、下巴、脖頸、再往下……察覺不妥,又重回她唇上。
沈蓁蓁被他看到毛骨悚然,正以爲他又要啃上來時,蕭衍笑了聲,道:“要嫁郎君,就得擦亮雙眼,隻被表象蒙蔽,相好的究竟是人是鬼都不清不楚,到頭來自個吃了虧,苦果還得自己咽。”
“能咽下去的虧也就罷了,若被人害了小命呢?誰替你伸冤?”
“收斂一點,莫巴巴見着人就亂招搖,畢竟,不是誰都是你一個無權無勢的小娘子能招惹得起的。”
“我說的對麽,蓁蓁妹妹?”
話畢,他就退回座,斂起了面上慵懶風流的表情,眸中沉沉冷冷,夾雜着不可言說的威壓,目光銳利幽邃,壓迫性十足,當真分外駭人。
他都有些佩服她,連誰寫的信都沒弄明白,還那麽大膽與人勾搭,“哥哥”“哥哥”地亂叫,甚至月黑風高的,他帶她去無人之處的蘆葦叢,她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娘子都敢跟着去。
回頭一想,如若她誤會寫情書的對象不是他,而是别人呢?搞不好她被人弄死在那湖邊,被人抛屍荒野都無人知曉。
連皇家子都在鬥,四處都有命案,這世道何處太平?
涉世未深,着實太單純。
蕭衍不苟言笑時,骨子裏的倨傲顯露出來,是一點不好相處的高貴世子,沈蓁蓁本就不算多了解他,三年沒相處,如今更是看不懂這位郎君,被蕭衍這一套一套死不死的話唬得面白如紙。
她說不出自己是驚還是懼,但下定決心,隻要蹭他的車去了離宮,她往後必定離這個郎君有多遠躲多遠。
她招惹誰,也不招惹他這個負心人。
蕭衍玩味十足地欣賞着小娘子青白交加的表情,将她眼中的害怕、驚懼、迷惘、決然盡數收入眼底,想着自個的威脅總算湊了效,就沒再繼續吓她了。
**
好不容易“忍辱負重”了一路,總算到了離宮。
大雨初霁,山邊一道又長又美的彩虹。
馬車甫一在離宮門口停下,沈蓁蓁便以離弦之箭的速度下了馬車。
沒了蕭衍的空氣真是甜的、香的、清爽清新的。
被人在心中萬般嫌的蕭衍迤迤然下車,立在人前,立時得到了在場各個小娘子們的注目。
文帝出行不止帶了皇家自己人,也帶了不少重臣随行,這些大臣又帶着家眷。女眷們不曾想到蕭世子能出現在離宮,各個驚到瞠目結舌,呆呆望着這個長安城的玉郎,半晌無法移眼。
皇家人已進了離宮,餘下的人皆等在宮門,等侍衛們按身份領他們前往住所。見蕭家人來,大臣們與安國公和蕭世子互相見禮,父輩交口稱贊蕭世子。年輕郎君們對這位禮數周到、朗月清風的青年郎君是敬仰、豔羨,甚至些許嫉妒。
此郎的容貌、氣度、才華,皆常人不可比拟,小娘子們目光全追了過去,難免會遭人嫉恨。
沈蓁蓁不遠不近地跟着蕭衍,看他遵規守矩,那腰彎得恰到好處,那話說得如沐春風,她暗自癟了下嘴:人前倒是一派高山冰雪、鶴般高貴,人後就嘴毒、惡劣、輕浮,恐吓她、戲弄她、欺騙她……
“走罷。”
沈蓁蓁還在暗中罵人時,前方的郎君語氣沒甚起伏地開了口,又側身朝向她一目不錯。
蕭衍這一盯視,直将衆人看他的目光全轉移到了沈蓁蓁身上,他們紛紛驚愕,睜大眼看她。
沈蓁蓁爲了吸引眼球,此行刻意打扮地明豔了些,妝容精緻,神采靈動,小娘子們自然是不喜歡比她們更美的人的,看她都帶着愠怒,郎君們卻是對這位風姿綽約的絕色佳人産生了極濃的興緻。
衆人注目中,沈蓁蓁輕輕勾唇,優雅地緩步前行,舉着小扇子,端莊溫婉,朝路過的左右兩側郎君娘子們展笑,颔首招呼。
她笑得真心,因心中是真實的喜悅:蕭衍的助力真是及時雨,還沒進離宮呢,她就這麽輕而易舉得到了郎君們的注意,都是皇親國戚、權臣之後,密密麻麻的錦衣華服的郎君,真是要挑花眼。
蕭衍目色沉靜,默默注視着這位在人跟前似孔雀開屏的小娘子裝模作樣,那笑美的,那唇紅的,那眼波流的,那細腰扭的……
合着,方才他在車裏提點她莫招搖,她都當成了耳邊風了?
蕭衍眉眼下壓,好不容易等沈蓁蓁慢吞吞地走到跟前,就見她擡起頭,眼睛一亮,嬌嬌地歡呼道:“三郎!”
蕭衍眉頭一跳,恍惚間覺得她喚他的這聲兒也太柔媚了些,卻見沈蓁蓁并未在他身前停步,而是繞過他,徑直朝他身後走。
蕭衍目光追随沈蓁蓁,見她疾步上前,停在了一位白衣飄飄、一臉女相的郎君身前。
那郎君有個握她手的動作,許是發現旁人看着,又撤了手回去,開口道:“蓁蓁,不想你也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