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明炎夏三伏天,連院中的蟬鳴都熱到有氣無力,她卻深覺後背發寒。
“靜月軒”中,沈蓁蓁捧着茶盞不住摩挲,半垂長睫,從二房處回來,又應付了沈夫人和弟弟妹妹的生辰祝福後,她已靜坐有一個時辰之久,心中盤算未來該得如何打算。
按叔父今日所言,文帝打算命人勘正姓氏,要編纂一本《姓氏志》,将大魏各地的姓氏劃分,分成高、下各個等級。這樣劃分等級的作法并不稀奇,從大魏建國,甚至前兩個朝皆是如此,許多人生而高門,比旁等姓氏高人一等,她清河沈家亦如是。
可此次情況非同小可。
文帝召見了幾位宰相,讓人先口頭談一談作這本《姓氏志》的打算。而在現場的二皇子李耽當場言:某些士族人士,最是喜愛自傲矜誇,幾代衰敗,卻依舊是倚仗着舊有門第,嫁女給别族的人,索取數量龐大的聘禮,這樣的氏族,如何能列爲高等?
彼時沈時秋背着手,在屋中團團轉,補充道:“這是在暗示山東士族的幾姓人氏!幾位宰相先列要編入〈姓氏志〉裏的一等姓氏,分别提了關中士族、山東士族、河西士族、江南士族等幾地大族,提到其他幾處的族姓時,聖人都沒睜眼,偏偏、偏偏就提到清河崔氏時,聖人将手中掌珠‘啪’一聲兒擱在了禦案上。哎,這還不夠明顯的麽?這就是不同意的意思啊,哎……”
張氏緊張問:“你這消息可準确?崔氏可是咱們山東士族的首姓了,它都不能被列爲一等姓氏的話,那咱們沈氏豈不是……”
沈時秋憤憤地“嗬”了一聲,“崔藝之的消息,是齊挺暗中透露給他的!齊挺是黃門侍郎,便是參與此次〈姓氏志〉編撰的宰相之一。”
怕眼前兩個女子心存僥幸,沈時秋又道:“當初先帝建大魏起事時,戰亂中,那崔藝之曾救過齊挺一命,二人私交情同手足。消息絕非是假的。”
沈蓁蓁思忖片刻,問:“叔父,不可能空口白牙就将當下的姓氏分出各個等級罷,崔伯可有說,二殿下與聖人的意思,是以什麽作爲劃分标準?”
“對對對,總有标準的。”張氏附和。
沈時秋停步,側臉過來,深深看面容鎮定的沈蓁蓁,心贊她聰慧,言簡意赅地歎氣道:“原話說是:‘擇取今日官爵的高下,而定等級’。”
記憶回攏,沈蓁蓁放下手中茶盞,頹然地躺在竹簟上,眼中空茫地望着房梁,幽幽歎出一口氣。
他們沈家嫡系一脈,本還算高官的祖父、父親皆已故去,如今叔父不過是個五品官,而沈霁尚未入仕,真正屬于“青黃不接”之時。真按爲官等級來劃分的話,不就是活活将沈氏從一等,降爲二等,甚至三等氏族麽?
一旦如此,遠的影響暫時不說,就說近處的。
她和沈婳皆已及笄可婚嫁,原本在這長安城人們心中,不論沈氏郎君們的官階如何,但沈氏始終是百年傳承的優秀士族,家中女子的婚嫁從來隻易不難,說家家争相求娶她們山東士族的女子也不爲過。可如若這姓氏被降級,在門當戶對的觀念中,她們沈氏女再攀一等姓何其艱難。
按崔家的消息,勘正姓氏的事務繁雜,加之文帝外出避暑在即,列出的計劃,是要在年底前最終編纂成書,在明年年初時頒布施行。
也就是說,僅僅半年後,他們沈氏的地位就要面臨翻天覆地的變化。
那麽當下最好的方法,是在這半年内,她與沈婳能雙雙嫁出去……
沈蓁蓁的思緒被門外一聲通傳打斷——
“娘子,有客人求見。”
今日是她生辰,不僅沒有預想中得到蕭衍娶她的肯定回複,成爲世子夫人、未來安國公夫人的希望破滅,還從沈時秋處得到如此令人難過的消息,沈蓁蓁實在沒甚心情做面子事。
她在屋内假裝咳嗽幾聲,裝病虛弱道:“我身子有些不适,你回禀一聲,改日再見罷。”
聞聲,堂外的蕭衍促狹地提了下唇,側臉朝婢女說了句話。
錦雲再度高聲道:“蕭世子說,是給娘子送東西來了,娘子當真不見麽?”
以爲即将取回自己的信,沈蓁蓁來了精神,幾乎是婢女的話一落,她就坐直起身,恢複正常模樣,吩咐道:“快請進來。”
如今糟心事太多,于她而言,能解決好一件是一件罷。
沈蓁蓁這回失了算,蕭衍給她送來的根本不是她的信,而是一個所謂的生辰禮物。
沈蓁蓁以一種難以言說的心情,沉默半晌後,朝蕭衍确認道:“你說,這隻貓,是送我賀生的?”
“如此珍貴的波斯貓,你難道不喜歡麽?蓁蓁妹妹。”
他最後那個尾音上揚,生生讓沈蓁蓁聽出了一絲調情的味道。
與蕭衍四目相對,沈蓁蓁心裏狠狠地“呸”了聲。
不要臉,誰是你妹妹!
但旋即她又想到了别的。
感性上看,蕭衍說娶她又耍了她,她根本不願再與他有任何瓜葛;但理性來講,沈家處境在此,門楣即将愈發低下,她的打算是趁此半年時間内嫁人,而蕭衍的身份和關系網在長安城中何等優秀,如果她能利用上他,借助與他認識的便利,讓他帶她出入蕭家和皇家人中的活動,她勢必能結識更多高門郎君。
有蕭衍這個踏闆,總比她自我摸索要便捷得多罷!
往前幸好她窮,沒贈他糕點以外的什麽物品授人以柄,她就權當她那個月的糕點喂了豬,也當她在商州時被狗啃了一口。
想明白這點,沈蓁蓁心生希望,并暗自決定,至少在表面上,她不得罪這個表面上看着光風霁月、實則缺點滿身還言而無信的蕭世子。
再看蕭衍的生辰禮時,她客氣地婉拒道:“正因這貓如此珍貴,我又沒有任何經驗,若是照顧不好,害它瘦了、病了的,豈不是害了它麽?青辰哥哥還是收回去罷。”
她内心其實在想,越是珍貴,她就要花愈多的錢在養它之上,波斯貓的用品無一不精細,她可養不起。
再度聽到“青辰哥哥”,雖是不似往前黏膩,蕭衍仍是驚了一瞬。
他還當沈蓁蓁因他“違背誓言”,要與他徹底絕交,當下看來她也并未受得多少影響,就連傷懷都隻是一瞬間。
蕭衍玩味地笑了下。
果然,她先前對他就全是虛情假意。
他将籠子裏通體雪白的波斯貓抱出來,坐到沈蓁蓁身旁去,将貓塞到她懷裏,一派揶揄的語氣道:“是麽?蓁蓁妹妹莫要擔心,吃食、玩具,我會派人送來。實在要餓,它會回蕭府找吃的。”
沈蓁蓁的借口,就這樣被蕭衍毫不留情地揭穿了。
在蕭衍好整以暇的灼灼目光下,她的雙頰、耳尖全染紅,因受窘迫而憤怒,抱着白貓,朝蕭衍橫了一眼。
眼波橫流,媚意無限,蕭衍面上遊刃有餘的淡定、嘴角噙着的笑意、眼裏玩世不恭的一分痞氣,就似突然被凍住了般。
他心髒異樣地劇烈跳了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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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日後的辰時,沈蓁蓁撐着虛情假意的笑,喚着“青辰哥哥”,鑽進了蕭衍的馬車裏。
馬車壓過長安城的青石闆,去往銅川離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