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府中人未曾透露半點蕭世子的行蹤,一日過去,沈蓁蓁因見到蕭衍的表妹們而生的不良情緒都消化完了,還沒打探出來絲毫那位郎君在與她商州一别後的行程。
這廂沒有任何進展,沈蓁蓁爲人處事又向來周到,顧念着謝穆初來長安人生地不熟,便帶着精心備好的喬遷禮,不顧夏日炎炎,動身去了謝宅。
哪知又在謝宅吃了個閉門羹。
“你說你家郎君出了門,那他究竟去了何處,臨走時總歸是有交代的罷。”
站在謝宅門外,沈蓁蓁快速地搖着手中扇子,對着謝家仆人說話的聲色溫軟,語氣卻帶着些壓迫感。
仆人爲難:“這……”
高門大戶的仆人素來被教育嘴嚴,這謝宅本就是謝邁确定要來長安任職才派人來置辦的,府裏的奴仆也都是新買的。無論在哪個環境裏,新來的人,總是比老人更規矩,更謹小慎微,更怕惹出禍。
看出這仆人心中顧忌,不敢透露主人行蹤,沈蓁蓁叫錦雲将喬遷禮遞過去,換了方式道:“那我在此等三郎回來,該是可以的罷?”
自家郎君頭日來長安便是眼前這位娘子接回來時,一看二人就是交情匪淺,仆人不敢替主子趕客,當即伸手請人:“哪能讓小娘子在外等,裏面請。”
沈蓁蓁搖着錦扇,滿意地朝内邁步,這仆人不說要等許久的話,便說明謝穆此去的時辰不會太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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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穆去的不是别處,而是崔家。
士族之間的關系向來錯綜複雜,沈蓁蓁曾在崔恕跟前表達她結識謝家子弟的驕傲,殊不知,崔恕與謝穆乃是親戚——崔恕兄長崔三郎娶的是謝穆的堂姐謝二娘。
堂弟謝三郎新來長安,謝二娘自然而然要盡地主之誼,謝穆到達第二日,便被崔家人請去,參加特意爲他接風洗塵的宴席。
由于謝氏是前朝南國重臣、江南士族,崔三郎非旦舍近求遠,還因此拒了同是山東士族鄭氏結親的美意,這門親事曾在當時引起過極大轟動,長安城裏怕是人盡皆知。
——沈蓁蓁離家三年,對此并不知情。她的好友謝穆是個清冷美人,并不如何與她讨論家中私事;而崔恕是個直爽郎君,聽她說認識謝家子弟時也沒多口多舌。
可以說,在沈蓁蓁無所覺的時候,謝穆在這長安城的關系網,遠比她以爲的要廣得多。
且大有愈廣的趨勢。
崔家宴席上,謝穆一身月白,神色平靜,表情很淡,任憑旁人打量。她與謝邁是雙生子,當下又将女氣的一面特意掩了下,不是日日相對的家人,旁人根本認不出。
謝穆不怕被人識破女扮男裝的身份。
然,卻對當下的宴席盛況始料不及——
參這場宴的除了她,還有鄭、蕭、沈等家族,甚至幾個王府的人,粗粗一算,幾乎齊聚了關中士族、山東士族裏的大半家族的人士。雖說來者皆是年輕郎君們,他們目前還未入仕爲官,但畢竟身爲女子,頭次遭遇如此多同歲郎君,幾十雙眼珠子,齊齊朝她一人上下打量,謝穆心中到底是有着些微不自在。
不過,謝穆這個小娘子頭腦很冷靜,她十分明白這些人前來與“他”相交的目的——不爲私,而爲公。
謝邁此次進長安城任職,職務乃是“考功員外郎”。
大魏當下實行尚書、門下、中書爲三省的三省六部制,尚書省下有六部,分二十四司。考功司從屬于吏部,是其中一司,是專門負責考課官吏的機構。考功司設有郎中、員外郎各一人。郎中爲正,官階從五品上,負責京官考課;員外郎爲副,官階從六品上,負責外官考課。
“考課”對于每一個官員而言都極爲重要,朝廷實行每年一小考,四年一大考,考課之後,就會有獎懲,也就是直接關系到升遷貶谪。
說白了,謝邁雖區區一介從六品官,卻手握京官外的所有外官的官運。
而參宴的士族子弟們,很可能日後入仕後,首先碰上的,就是謝邁這個捏着他們官運的人。于這些人而言,此時不用他們做太多,但在謝邁眼前混個臉熟,倒也不是什麽壞事。
而他們不表現太多,就正合了謝穆的意,總歸她此時是個“鸠占鵲巢”的冒牌官,她樂得不與他們虛以委蛇。
不僅如此,她還不吃酒。
謝邁雖已入仕,但尚未及冠,他不吃酒旁人也不能如何勉強,所以崔家的接風宴,“謝三郎”給衆人留下的印象深刻——清冷、寡言少語、不苟言笑。
郎君們互相對視,心照不宣:謝三郎此人,絕不好相與。
李惜玥卻總覺得在這個謝郎身上能看出幾分蕭衍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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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邁的這種冷酷無情的作風,很快就被人悉數禀給了文帝。
文帝在禦書房長長地呼出一口氣,朝宸王道:“不愧世家清流,能培養衆多大儒的門楣,當真與衆不同。也不枉裴公臨去時的大力舉薦。觀其言行,該是清正之人了罷。”
宸王淡笑,對此不置可否。
自從先帝平定天下滅了大梁國後,先帝忌憚建康城的龍氣,怕割據勢力死灰複燃,于是将原來同大魏處于敵對的大梁國的都城建康城全部平毀,改城名爲“蔣州”,又打擊部分當地名門,這其中,便有謝氏一族。别看如今朝中有不少謝氏朝臣,實則真正有實權的寥寥無幾。
宸王很清楚,文帝此番啓用謝家年輕一輩中的郎君,說到底,也是爲了鞏固自個的權利罷了。
當下的科舉制度有很大弊端,此弊端需要人來解決,謝家人,既是率先推出科考的人,又是關中、山東兩派士族外的江南士族,很适合拿來做此事。
見宸王不發表意見,文帝問:“堂弟說是不是?”
宸王一貫不參與政治,面對文帝期待他回答的目光,道:“陛下素來看人準,弟不及,隻能将見到的、聽到的給陛下轉述。至于謝郎能否對得起陛下的稱贊,且得看他個人表現了。”
文帝哈哈大笑幾聲,“你啊,又開始敷衍了事了,在你口中,哪個都不差,但哪個也不會太好。”
天家之間的兄友弟恭最是虛僞,更何況還是隔了一層的堂兄弟。
宸王手中有先帝留的兵,文帝即位後并未将其收回。宸王心知,他的堂兄是要他繼續乖乖做一把可以鎮反用的“刀”,而不是一把政治上的“劍”,他隻有表現地和順、胸無大志,宸王府一脈才能明哲保身,才能在這位連兒子都防着的帝王跟前有一線生機。
宸王露出苦笑,“弟隻會打仗,别的事情上就沒什麽造化,堂兄又不是不知。”
見他溫和恭謙,文帝欣慰地點了點頭,又追問了幾句李惜玥與蕭衍的事,宸王思忖片刻,實話道:“恕第愚鈍,倒是看不出蕭世子那廂的意思。”
這就是二人之間并無進展的意思了。
文帝臉色微沉。
自他見蕭衍暗示此事起,已過去兩個月餘的時間,先時尚且可以說安和縣主年齡不夠,如今女子已及笄,蕭衍卻至今未進宮來請賜婚,他不難看出蕭衍此事上敷衍他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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宸王走後,文帝叫來内侍,吩咐道:“此番去離宮避暑,将安國公與世子都叫上罷。”
内侍訝異:“陛下,五日後便出發了,現在去通知安國公,是否急了些?”
文帝冷聲:“你都說了還有五日,五日不夠準備的?”
内侍連忙閉嘴,着人去安國公府傳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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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家宴席散了後,崔恕與李惜玥一道送謝三郎回謝宅。
不想,竟在此處遇到了沈蓁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