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被影響到的,約莫隻有李惜玥和沈蓁蓁兩個小娘子。
沈蓁蓁被蕭衍那日的親吻搞得心神蕩漾不提,李惜玥如今見到沈蓁蓁此人時,本就是清冷的面容愈發冷若冰霜,整張臉上唯一有溫度的,恐怕隻有那暗暗盛着怒火的一對眼眸。
沈蓁蓁何等敏感,自然将對方的敵意看得一清二楚。
她心中思索蕭衍到底招惹到李惜玥到何等地步,是否也……如狼似虎地親了她,二人又是何時開始與斷了關系的,甚至,是否還在相處……面上卻不顯分毫介懷情緒,待李惜玥與待别人一樣,和氣友善。
這期間,衆人雖是同來商州遊玩,但也不是所有人都一起活動。
比如皇子公主這樣的,出行皆是浩浩蕩蕩一群侍衛仆人,隻有當真與他們有交情的人才會與他們同遊;縣主們也各有交好之人;像沈家二位兄妹,與崔家人湊一起的時間占多數。
相處越多,沈蓁蓁便對崔恕這位少年郎越有好感,許是由于崔家長輩有幾位武将出身,崔恕這個人沾了不少武将義氣。他是書生卻不似普通書生含蓄,性子爽朗健談,與這樣的人說話不用拐彎抹角,不會心累。
而每當看見二人談笑風生,沈霁都在他們身後暗自點頭,私以爲二人這是看對了眼。殊不知,經此商州一遊,蕭衍來又去後,他堂妹心中早有旁的打算。
大家三三兩兩地遊玩,直到離開商州前的最後一日,有人提議去當地一寺廟參拜,這群長安來的年輕人們才又如來的那日般,聚在了一起。
前朝末年由于戰亂太多、死傷無數,爲了超度亡靈,先帝曾帶頭爲死難的将士祈福,在每個戰場上都修建了寺廟,所以佛教在大魏此朝大肆盛行,衆人都信因果報應以、生死輪回之說。
然而,當别家的小娘子興緻勃勃地一個一個佛堂參拜、燒香、捐香火錢時,沈蓁蓁就顯得興緻缺缺了許多。
倒不是她不信神佛,而是囊中羞澀。拜一兩個廟宇也就罷了,比之縣主、貴女們個個張羅着給哪個佛祖塑金身,她手中那一點香火錢就顯得實在寒酸。
沈蓁蓁努力掩飾自己的窘迫,朝沈霁道:“聽聞這‘開華寺’有一個千年神龜,霁哥哥你們可想去看看?”
崔恕本就對求神拜佛這類女人愛好之事不感興趣,當即替沈霁點頭:“走啊!”
往寺廟後院去的途中,沈霁還尋了個借口離開,留沈蓁蓁與崔恕單獨相處。二人沒找到神龜,倒是遇到了一大片竹林,見林邊小溪潺潺,林内曲徑通幽,很有沈蓁蓁院子裏那片小林的味道,二人便決定沿着小徑散步。
沿途遇到幾個書生打扮的人,聽得幾人讨論說今年進士錄取的話,二人閑談的話題就聊到了科考。
沈蓁蓁有些驕傲道:“說起來,要說科考的實施,還離不開前朝那位謝太傅呢,我在蔣州時就有幸結識了幾位謝家子弟,謝家屬實是當之無愧的世家清流,既不似前朝大多數士族們以侈爲榮、鬥财鬥富,也不熱衷歌宴、追求物質享受與聲色犬馬。”
崔恕點了下頭,道:“略有耳聞。”
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民生與帝王政策息息相關,科舉在前朝是在謝太傅支持下曾實施了一段時間,但是在穆安帝故去後,新帝就在王顧等家族支持下又廢了科舉,謝家即使大力阻撓,但拗不過帝王偏執。也正因那位皇帝的偏信與暴政,最終激起民憤,被大魏皇帝南下滅了國。
崔恕實話道:“實則當下的科舉制也多有弊端。”
沈蓁蓁仰臉看向崔恕,有些意外:她不過是帶着與有榮焉的情緒說她同謝家人結識罷了,沒想過崔恕會與她談如此正事。
但郎君願意講這種關系大局的事,作爲一位體貼周到的小娘子,她樂意表現出洗耳恭聽的模樣。
她請教道:“以你之見,有何弊端?又如何解決呢?”
崔恕道:“與前朝相似罷,即使科考錄取後,入朝爲官者仍舊多爲士族。”
沈蓁蓁願聞其詳,等待他繼續,卻見崔恕帶着幹淨清爽的笑,“啧”了聲,道:“看來上次在你的‘靜月軒’,你果真是雲遊去了,根本沒聽我們三人談論啊!蕭世子不還談了一個解決辦法麽。”
一提這茬,再講到蕭衍,沈蓁蓁一爲彼時當場做戲,當他人的面捧蕭衍的臉而尴尬,二爲他親她而臉紅,她連忙擺了擺手,“快别說了。”
相處熟悉了崔恕才知,這個小娘子外在娴雅靜柔,性子還生動有趣,與她話語逗趣别有一番滋味,他并不打算因沈蓁蓁一句讨饒的話而放棄,還欲調侃幾句,卻是正在此時,頭頂突然“啪嗒”“啪嗒”幾聲響起,雨從天而降,竹林立時喧嚣了起來。
陣雨忽來,片刻之間,小徑雨濕,水霧蒙路,再不能在林中多留,崔恕果決道:“方才那些學子從前方來,且先前聽得那處像是很熱鬧,我們不妨往前走試試,先去避避雨。”
沈蓁蓁扇子虛虛擋在頭上,朝他點頭。
二人以很快的速度跑出竹林,果如崔恕所料,距離竹林不遠便有一個大殿。
二人跑到殿前屋檐下,崔恕遞給沈蓁蓁一個帕子,“你先擦下雨水。”
沈蓁蓁微猶豫,但身上涼意清晰,她垂首看自己的薄紗衣裙,已是濕了不少地方,到底是沒矯情,極快地接過崔恕遞來的帕子,偏過了身子去。
“多謝。”
“我去看看這裏有無管事之人,可要間屋子喝杯熱茶歇息。”崔恕說完後,帶着避嫌的目的往殿内去了。
沈蓁蓁細緻地擦拭起來濕了的臉、脖子,在雨水嘩嘩聲中,一個女聲橫空而來——
“多謝大師解惑。”
“施主慈悲,肯爲佛主重塑金身,已是無量功德。”
“大師且留步。冉冉,我們走罷。”
聽到這個稱呼,正在整理衣容的沈蓁蓁心頭一震,她攥緊手中帕子和扇子,忍住心頭翻滾的情緒,緩緩轉頭看去。
見一位年輕婦人從大殿邁出,手中牽着一個六七歲的小女孩,朝她所站的方向緩緩行來。
檐下同樣在躲雨的幾個婦人在年輕婦人身後讨論:
“重塑佛祖那金身,得不少錢罷?”
“官家夫人豈會在意這些?你方才沒聽前頭的幾個娘子說的麽,談錢啊,庸俗,錢财不過是身外之物。”
“哎,掏遍我這破兜,不過也就幾貫錢。人與人之間這差别,可真是大了去啰!”
被人議論的婦人本來是垂着首、眼睛看着身旁小女孩方向的,卻在要與沈蓁蓁擦肩而過時,不期然擡起了頭。
媚意橫生的眼,眼尾一顆紅痣,面龐嬌嫩,年歲不過二十出頭……時間霎時回到幾年前,沈蓁蓁的記憶一點點回到當初知道她身份那日。
風雪交加,天地灰蒙,臨近關閉坊門之際,她與人從永興坊一道之隔的崇仁坊抄近路往回趕,二人東繞西繞,竄到了一條小巷,剛出巷尾拐角,就見到一輛熟悉的牛車。
大雪刷刷下落,風一刻不停地打到她不足十歲的臉,将她頭上的禦寒鬥篷吹翻,她在風吹雪打之時,見到她父親從一個宅門出來,身後跟着一貌美婦人,而那婦人,孕态明顯。
天地在那一瞬間靜下。
沈蓁蓁看着父親在登上牛車前回身,伸手摸了摸那孕婦凸起的肚子,分明天地之間繁雪跌宕、風聲嘈雜,沈蓁蓁卻清晰地看到了沈時華的唇型,聽到了那句刻骨銘心、寒徹心扉的話——
“務必給爺生個兒子。”
……
夏雨如注,空氣中是山中清雨的微涼濕氣,嗅到鼻腔中,沈蓁蓁卻覺得鼻中無比燥熱,而身子開始上下發冷、發抖。
站在屋檐下,一聲響雷忽來,沈蓁蓁就這麽猝不及防,偶遇到了父親那年紀輕輕的外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