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看小娘子們表面看起來是聚在一起三三兩兩閑着自己的話,實則不知多少雙眼睛餘光偷偷瞄着,耳朵拉長了聽着,這些熱鬧,她們皆瞧得一清二楚。
看着李惜玥的背影,先前就覺得蕭衍根本沒将她放在眼裏的安平縣主譏笑一聲,諷刺巴結過李惜玥的鄭三娘:“鄭娘子所說蕭世子特殊對待着人,到底是對待的誰啊?”
另一人附和:“這還不夠明顯的麽。”
二人話畢,幾女了然地互相對視一眼,嗤嗤笑起來。
她們在長安城土生土長,早見慣了蕭世子對人不假辭色,若說他對哪位小娘子态度稍微好一點,約莫就是那常跟着沈二郎出沒的沈家女了,往前還有人見着蕭世子親自背着沈娘子走呢。
這也并不如何奇怪,誰都知道沈二郎是蕭世子珍之重之的至交之一,蕭世子就算看在他好友的面上,也會對沈家女稍微溫和些,隻不過這沈娘子過去幾年沒有出現在人前,聽聞是出了長安城,她們漸漸淡忘了她,也淡忘了蕭世子與她的交情罷了。
沈蓁蓁雖貌美卻十分低調,今日一直擋着臉、垂着眼靜靜坐着,入席前還貼心地給每個小娘子送來一個驅蚊香包,香包的做工精細不說,其上花色栩栩如生、每個人的花色皆不相同,看得出來是用了心繡出來的。
有對比便有差别,比起自視甚高的李惜玥,衆人對她的觀感要好得多。
看了一場好戲,早就見不得李惜玥作風的幾人私下嘀咕:“瞧瞧近些日子以來,那位原來清高自傲、不屑于參與我們活動的縣主都辦了多少宴了啊?尚未及笄就這般高調了。“
“哼,回回她都拿蕭世子來的事炫耀,可蕭世子哪回不是跟今日一樣,來打了個招呼就走了麽,又不是多麽重視那宴。”
“真不知是太過自信,還是太過年輕了呢。”
這時,有一位對政治敏感的小娘子插話道:“不過我聽說,聖人有意要安國公府與宸王府結親的,畢竟……額,反正就是那意思。”
說話的是李氏女,是有别于當下李姓皇家的另一個李氏,多個族人占着朝堂中的重要位置,可見此觀點也并非無中生有,諸女将信将疑地嘀咕了一陣。
面紅耳赤的誠玉公主李靈回到小娘子中間,猝不及防地聽到了李氏女的話,她垂首疑惑:蕭表哥素來自信潇灑,當真會在終身大事上屈服于父皇之意麽?
**
時值初夏,璃悅山莊背依山,傍一清湛大湖,夜晚靜谧,大有“明月别枝驚鵲,清風半夜鳴蟬”的意境。
從宴廳出來後,沈蓁蓁跟着蕭衍的腳步一路朝東走,然足足行了一盞茶的功夫也不見蕭衍停下,她隻得朝前方十來步遠的地方高聲問:“青辰哥哥,我們還要走多久?”
她實在摸不透這位郎君的心思,叫她出來給他抹藥她尚且能理解,畢竟他乃是因她才受的傷,可也沒有走這麽久還不停下,反而越走越偏僻的道理。
負着手的蕭衍被她喊停步,轉身看她。
月色清麗,夜風涼吹,小娘子手提一盞燈,輕紗裙擺與披帛随風飛舞起,暖黃燈光照臉,可依稀見到幾縷亂了的發絲拂在紅唇邊,應是走的急了些,胸脯幅度有些大地正起伏。
蕭衍眸光晃了下,旋即嫌棄地道:“你又走不動了?這麽多年你就沒點進步。”
走路,準确說一切要體力的活動,向來就是她的短闆,蕭衍又不是不知,她吃苦耐勞地堅持随他走了這麽久,當下腳底闆正泛酸,他還說風涼話,沈蓁蓁覺得這人就是在故意折騰她,報她使他受傷的仇。
就着黑夜他隔得遠看不見她,沈蓁蓁朝蕭衍翻了個白眼,脫口而出:“我要這種進步做什麽?”
蕭衍明顯一頓。
三年沒見,再出現時,這小姑娘不止渾身模樣大變,性子溫和許多,連說話的聲兒也不同,細聲細氣不少,自然也虛僞不少。他還以爲是徹底丢了往前脾氣,可她方才這話,除了嗓子真比往前嬌軟,語氣不還是與以往的一般無二麽。
還有,她是朝他翻了個白眼?
不在人跟前兒,她倒是肯露出真面目不裝模作樣了,卻是又開始挑釁他了。
蕭衍被氣笑,禮尚往來地朝沈蓁蓁威脅:“這山上向來有野獸出沒,你确定不走快些?”
話音甫落,就見那才喊累的小娘子提起裙擺,撒開腳丫子朝他跑來。
蕭衍得意揚眉:這人光長歲數,不長膽子,竟還是那般不禁吓。
沈蓁蓁跑到蕭衍身旁就反應過來自個上了當,被蕭衍吓地昏了頭,如今這般歲數了,還不顧形象地亂跑一氣。她氣到看也不看蕭衍,錦扇連連拍着胸脯,努力平複氣息。
經過蕭衍幾次當衆暧昧地調戲她,沈蓁蓁算是看出來了,這位郎君即使心裏對她存男女心思,嘴臉卻也還是往前那副——愛捉弄人,看人窘迫他便開心,甚至如今還多了個缺點:輕佻。
往前她的顧慮就是對的,這人渾身都是缺點,若非長得出衆、家世顯赫,她才不願與他好!
沈蓁蓁在心中再朝蕭衍翻起白眼,然翻了一半便戛然而止。
“家世顯赫”這一點,就足以讓她刮目相看了不是。即使方才安和縣主那模糊的事有些添堵,但她不在長安三年他都沒寫信斷掉情意,證明他心裏就還有她,當初的誓言沒變,他還想娶她。以前的經驗告訴她,人心本就難測,縱使蕭衍不是什麽貞潔烈男也無妨,她本也就是要嫁給蕭“世子”。
思此,沈蓁蓁仰臉看蕭衍,朝他揚了個笑,嬌滴滴道:“青辰哥哥,我歇好了,我們繼續走罷。”
上一刻還惱地用後腦勺看他,下一刻就變得一副溫軟可人的虛僞姿态,蕭衍對沈蓁蓁的變臉技能歎爲觀止。
他瞥了眼沈蓁蓁身後不遠的石凳,盯着小娘子累紅的雙頰和鼻尖,看她跟小魚似的張嘴喘粗氣,大發慈悲地給她最後一個機會:“當真還能走?”
沈蓁蓁重重點頭。
頭回與情郎單獨幽會,偏僻地方更好談事,她可以堅持吃苦耐勞。
蕭衍冷冷笑一聲,心道有病,“如她所願”地帶着人繼續走。不過這回的行走速度明顯比先前慢了許多。
長風吹過,草木飒飒蕭蕭,夜燈随着小娘子的臂間披帛一同飛揚,照出兩人在地上的影子晃晃蕩蕩。身後的屋舍逐步掩沒在蒼翠高樹後,回望時,再不能見到絲毫燈火。沈蓁蓁艱難地邁着步子,緊跟長身玉立的郎君穿過一大片蘆葦叢。
也不知是有過這樣單獨與他夜行的經曆在,還是心知身旁人愛慕自己,總之沈蓁蓁待蕭衍不比前兩次相見時陌生,她甚至好心情地給他講了些在蔣州時遇見的趣事,蕭衍沉默地聽着,并無回應,隻到行路艱難時,會伸手扶一扶沈蓁蓁的胳膊,遇到需要跨步的地方還稍微拉她一把。
沈蓁蓁也并不扭捏地拒絕他的幫忙,她沒問蕭衍帶她去哪,跟着他走,總歸不會丢了她,她對他這個人還是放心的。
二人又走了整整一盞茶的功夫。
停步後,沈蓁蓁擡頭看,面前是諾大的一汪湖泊,其間倒映着天上彎彎的月牙,風吹水皺,波光粼粼,銀白與黑暗同時蕩漾,一派遼遠孤寂蒼涼。
沈蓁蓁尚來不及松口氣,蕭衍就肅聲命令她道:“把燈熄了。”
沈蓁蓁遲疑了一下,不明白此舉的意義,她不應反問:“你帶火折子了嗎?你不說這有野獸出沒麽?沒火怎麽成。”
蕭衍沒空與她解釋,拿過她手中燈極快地吹熄。沈蓁蓁失語地看着他奇怪的舉動。
沒了燈光,隻剩遍地如霜月光,寂靜半晌後,身後密密的蘆葦間響起一個似鳥叫非鳥叫的奇怪聲響,沈蓁蓁吓地往蕭衍身旁躲,手搭上他手臂,顫着嗓子低聲問他:“什、什麽聲音?”
被她忽然緊緊抓住胳膊,這手比瞧起來力氣大多了,蕭衍悶痛一瞬,壓低聲音道:“你猜。”
沈蓁蓁才沒心思猜,她極快地後退一步,将蕭衍拉地轉了個面,讓他對着聲響來的方向直面危險,而她自己則躲在了蕭衍身後去。
蕭衍:“……”
他吹了聲口哨後,揶揄沈蓁蓁道:“我若是死了,沒人幫你,你還能自個回去?”
沈蓁蓁不答這話,語氣很好地道:“青辰哥哥怎麽會死,你一向英勇無畏、所向披靡。”
油腔滑調的話信手拈來,蕭衍諷刺一哼,懶得再與她多費口舌。
可也不知是否太過害怕,沈蓁蓁整個人就從身後緊緊貼着了他。她手中燈被他拿走後,她便空出來一隻手,而這隻細細白白的手方才還在他胳膊上,且用力拉他轉了一圈,不知何時就扯上了他腰帶,半環住了他的腰。
蕭衍微僵。
夏衫何等輕薄,豐盈柔軟貼背,這是第二次沈蓁蓁明顯地帶給他“她長大了”的訊息。
沈蓁蓁在聽聞蕭衍還有心情揶揄他時,便明白了此處并無危險,況且蕭衍此人不是會自陷危境的人。
但她還是裝作一副極爲害怕的模樣,甚至比剛躲在他身後時往前還貼上他幾分。
她想試探他的反應。
而結果是,蕭衍任她抱着他。
沈蓁蓁在蕭衍身後輕提嘴角,眼中是一抹狡黠、得意的笑意。他用讓她替他抹藥的借口,帶她到如此偏僻之地,又叫她吹熄燈火,不就是想借由黑燈瞎火與她親近一些麽,她借此機會先抱住他,也就顯得事情順其自然了。
不妨,她正心裏想着蕭衍之後會做什麽、而她該接受到何種程度時,蕭衍身前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世子,這裏走。”
沈蓁蓁從蕭衍身後緩緩探出頭,借着月光,見到一個戴着鬥篷的高大黑影,當即呆滞:不是來幽會的麽,這人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