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間時分,安和縣主李惜玥盡地主之誼,設宴款待衆人。
設宴廳堂隻建了一面牆壁,另三面由幾個大柱支撐檐頂,柱與柱之間挂着月白色的如紗細簾,初夏涼爽的風輕輕吹,簾子與下方穗子就輕輕晃起來,等候的奴仆們立在東西兩側台階下幾步遠,透過簾間揚起的縫隙,可見廳堂裏光景——
年輕的郎君們、小娘子談笑風生,或坐或站,或觥籌交錯,或自斟自飲,有人彈琴鼓瑟,亦有人提筆作畫,衆人盡享宴酣之樂。
蕭衍應安和縣主的邀約出現在商州,對朝事敏感的郎君們表面不顯,内心卻幾多思量,預感到安國公府同宸王府或許往後關系會有變化,疑惑着蕭家當真不爲哪位皇子所動麽;而不關心政事、眼中隻有郎君們風采的妙齡小娘子們想的就不同了。
和李惜玥交好的鄭三娘子道:“也隻有你邀請,蕭世子才會現身呢,往前何曾見過他出現在娘子們舉辦的活動上?前幾次雅集來了,就連這次郊遊他也來參與,該是對安和縣主特殊對待着呢。”
崔五娘子酸溜溜的語氣反駁道:“蕭世子與我們本就是親戚,出席親戚間的宴會有何奇怪?”
另一女嗤一聲:“蕭世子也是你親戚,怎不見你的宴會他賞光來?”
此次被安和縣主李惜玥邀約同來的,除去她外祖家,即辰王妃崔氏娘家的幾個小輩外,餘下皆是皇室子弟。一衆皇親國戚,表面看着和睦罷了,私底下也如政治上分出了派别那般,話語間争鋒相對。
幾女你一言我一語的來往中,一道略有稚氣的聲音高亢傳來——
“崔表哥說,蕭表哥是得他邀請來的呀!”
說話的乃是誠玉公主,文帝第十女,生母早逝,如今養在張貴妃名下。誠玉公主性子天真爛漫,是一個氣質内斂的低調的公主,在一衆公主中沒什麽存在感。
她話落,見所有人的目光朝她投來,瞬間就漲紅了臉,極快地拿起錦扇,将整張臉擋了個結結實實。她隻是實話實說罷了,沒想成爲衆矢之的。
幾位小娘子見是她,又見她害怕到擋臉,心裏嘀咕了聲“膽小怕事”,并不将她的話當回事,繼續閑談。
誠玉公主的話聽到耳裏,李惜玥面上矜持的笑僵住一下,芳心卻早因蕭衍前來而蕩漾不已,根本沒有因誠玉公主的話而改變分毫。
她們說的沒錯,蕭衍待她不同,雖說回回來她宴席上隻現身一下就走了,可蕭衍本就是個清貴疏離的人,到底是現身了的。他這些表現,無疑就是那個意思……是要娶她的。
遙遙地隔着人群,李惜玥紅着臉望向蕭衍,見郎君衣着黛藍色襕袍,腰束蹀躞帶,和周遭郎君侃侃而談,比起還在學堂學習的郎君們多了一份成熟,比起已入仕的年長者來,又多了閑雲野鶴般的潇灑灑脫之姿。
李惜玥心跳更快了些。
趁蕭衍目光定在與他談天的人身上,她灼灼目光地肆意打量他:身姿、衣着、面龐……倏爾,蕭衍額上一處紅印印入眼簾,那痕迹在雪白肌膚上,和烏色幞頭挨在一起,更被襯得突出不已。
她咬了下唇,給身旁兩個女子輕聲說了句話後,站起了身。
蕭衍在家中就日常參小宴,此次來商州本就是要躲上一躲熱鬧,然此次同行的不是他那些皇室的表兄弟便是表姊妹,本着趁機探下那些郎君們近日動向的心态,現身與衆人打了個招呼。
招呼打完,蕭衍若有所思地離了衆人,但才走了沒幾步,便被人突然攔了下來——“表哥。”
這聲音……蕭衍眉宇之間透出幾分不耐,迅速往後退了半步,掀眸觑了一眼來人。
果真又是她。
李惜玥神色自若地朝蕭衍行了個禮,縱使兩隻耳垂紅似血,那面色也是淡定不已。她并未在意蕭衍冷淡的神色,關心他道:“表哥,我見你額上有紅腫,可是撞着了?”
蕭衍神色仍舊很淡,不在意地“嗯”了聲。
李惜玥心中一急,話就多了些:“先前怎沒有拿冰敷上一敷?我這就叫人去取藥來。表哥怎能如此不當心?如若破相了又該如何是好?傷在這般顯眼的位置。”
這話前日回蕭府,他院中婢女素霜就說了一次。說他怎一個月内就遭人揍了兩回,且還下手不輕,揍在那般顯然的位置。
蕭衍本已不在意這點小傷,但被素霜與李惜玥如此接二連三提醒,他心中生煩,視線就朝着那罪魁禍首的方向掃了過去。
那小娘子被幾位郎君圍着,手持錦扇遮了半張臉,隻露出輕彎的眉眼、潋滟波光的眼眸。
又在與人勾勾搭搭。
長大了就不消停。
蕭衍撇開眼,皺了下眉頭。
沈蓁蓁小酌幾盞酒後,本是在靜靜地觀望宴中熱鬧。這宴上都是皇親國戚,就隻有她和沈霁特殊,是崔恕請來的,與這些人的圈子八杆子打不着。往前與她交好的小娘子們,也都是長安城的貴女,但比起在場這些顯赫地位的人來,家世也不值一提了,真是應了那句“山外有山,人上有人”。
她心中歎着圈子與圈子如此不同,拿錦扇遮住大半張臉,刻意藏下鋒芒,不出風頭,就等着蕭衍那頭結束去找他。
沈蓁蓁一想及蕭衍那般家世,還有出衆相貌,她就恨不得早日嫁進蕭府做她有錢有勢的世子夫人。
因而,她這回來商州的目的也很明确——定要趁機與蕭衍商量好婚事!
蕭衍這個郎君她自小就熟,隻要他想要做的事,就無人阻撓得了他。
上兩次相見,他都戲谑又含情脈脈地看她,她能感覺得到,蕭衍還如三年前那般愛慕着她的,否則也不會又擁抱她,又任她揉搓他的臉。打鐵需趁熱,長安城的小娘子們對她的情郎虎視眈眈着,她要在郎君心思還在她身上時将世子夫人的位子坐上去。
她都打算好了,等蕭衍一離席,她就跟上去,與他好好談談。
卻不料,突然圍上來幾個郎君。
果然,夜長夢多。
近日來她始終沒有單獨的機會與蕭衍見面,一直沒能獲悉他的打算,如此一來,她也就不好拒絕叔母好意,隻能等二人的事定下來才好給叔母解釋;二來,面對當下這些人撲面而來的熱情招呼,她也沒有理由拒人千裏。
但她有過崔恕那個前車之鑒,在與郎君們客套招呼時,心裏還是緊張地繃着一根弦,生怕蕭衍不知何時又跟那日那樣突然出現,再打她一個措手不及。
然正所謂怕什麽來什麽,沈蓁蓁剛給打招呼的郎君回了個禮,就聽得耳邊一個涼飕飕的聲音傳來——
“蓁蓁妹妹啊。”
這個“啊”字上揚,數不清的輕佻與戲谑,沈蓁蓁吓得心中的弦“噌”一聲響起,錦扇墜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