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家也是大魏五姓七望爲代表的士族集團中的一個高門。
沈家家族起源于清河,崔氏的根源也在清河,哪怕沈家是工程世家這種憑一手手藝,如工匠般幹實活,而不參與政治立場站隊的家族,在朝中早期時候,也會被旁人視作與同根源的崔氏是一體,沈、崔兩家在朝中也因此互相扶持、相互取暖。
沈老太爺、沈尚書故去後,先前與沈家有交情的不少人家對如今勢弱的沈家逐步疏離,但這崔家卻始終保持與沈家交往。崔家小輩中,崔四郎與沈霁同在國子學求學,關系自然就更爲親密,常常互相串門走動。
但郎君間關系再如何密切,按理說,也沒親密到,能大剌剌踏足對方女眷院子的地步。
崔恕對此也迷茫不已。
今日他甫一邁入沈家門檻,身旁就刮來一陣風,有個霧藍色的身影伸手一捉,他的胳膊就被人突然緊緊捏住,鉗制他的人急聲催促:“走,先跟我去個地方!”
沈二郎白淨的面上滿是焦急,臉色也黑沉得吓人,崔恕不由被這番陡來的陣仗驚地變慌,他一向性子急,不明所以的狀态下,連連發問:“你這麽急做甚?去哪?發生了何事?你倒是說話啊!”
沈霁回了他一個“問這般多”的不滿眼神,話語遮遮掩掩:“呃……到了就知了。”
一路疾行,似十萬火急。
見到“靜月軒”三字,崔恕停步,猛吸一口氣。據他所知,這可是已故沈老太爺的院子,而那位老者在他的印象中一向闆着臉,極爲嚴肅……
院門兩側竹林茂密,竹葉被風吹地簌簌作響,四周很靜,顯地陰森森的,崔恕打了個寒顫,身子往後仰,手臂試圖從沈霁手中抽出來,舌頭不由開始打結:“你、你、你、你帶我來你祖父院子做甚?祭、祭奠也不該這個時候罷!”
沈霁眼神哀怨地看他:“什麽祖父?如今這裏住着我堂妹呢。她病了,你不來看看?”
他朝迎出門來的沈蓁蓁的婢女道:“去通報你家娘子,我和崔四郎來探病。”
崔恕抗拒的動作一頓,臉色一垮。
探病?
他和沈家娘子也沒有什麽交情罷?沈霁怎麽會有“他堂妹病了,他得上門看望”的想法?
他脫口而出:“你腦子出毛病了?我與你堂妹不熟。”
好脾氣的沈霁将他往裏一拽,眼神意味深長地:“一回生二回熟。”
崔恕:“……”
他爲何要與沈霁的堂妹相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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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院夏初暖陽,高挑的屋檐下懸鈴輕響,懸挂的竹簾如紗,半卷的簾下,流蘇穗子随風搖晃,博山爐中青香袅袅,廳堂靜谧,此軒氣質一派穩重大方。
崔恕躁郁的情緒,在這般空且靜的氛圍下逐步平複。
他與沈霁同方向,坐在茶案旁,看案對面小娘子端坐,素手纖纖,面容雪白,神色平靜地煮茶。
沈娘子這氣韻生動、雙頰紅潤、打扮地靓麗明豔的模樣……絲毫沒有病容啊,他探什麽病?
崔恕不滿地睨向吓了他一把、使他露怯丢了回人的沈二郎。
沈二郎淺笑,一目不錯地看他堂妹手上行雲流水的煮茶動作,并不看他。
沈蓁蓁是沒病,且還慣常妝容精緻。
她在家裝病,不過是自從那日張氏與她聊過及笄宴之事後,便積極熱情地邀她同她去參加各家宴席。而參宴是假,相看郎君是真。她還沒等到蕭衍的回複,又不想掃了關心她的叔母的興,幹脆借口春夏季節交替使她偶感了風寒,裝病在家躲個幾日。
卻不料,在家還能莫名其妙地迎來一位前往探病的崔家郎君。
沈蓁蓁一頭霧水,分明就沒怎麽與崔四郎打交道,如何就得他上門來探病了?壓着心中萬分古怪、各種猜測,沈蓁蓁禮貌地招呼來客:“崔四郎,請用茶。”
崔恕接過茶盞,客氣道謝,不覺多打量了下沈蓁蓁。
他其實不如何認識這個小娘子,記憶中,往前來沈府找沈霁時見過她幾回,還有就是沈尚書故去,他同父親前來吊唁,她身闆小小,一身孝服跪在靈堂,懷中還抱着個更小的小人兒——他至今記得這麽一幕。
看崔恕一眼接一眼地看沈蓁蓁,沈霁心裏輕松。
他昨夜從國子學回來,母親便講了堂妹如今在相看郎君的事,也提示過,他在國子學認識的士族郎君多。
餘光瞥到花容月貌的堂妹,沈霁暗想:他一定不負重托,幫蓁兒妹妹尋覓一個如意郎君。
崔恕他熟,性子雖急躁了點,但人有趣,而沈蓁蓁當下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似乎也對崔恕不反感,沈霁垂着眼,出了下神,想着如若這二人後續好下去,以沈崔兩家世交關系當是門當戶對,若沒看對眼,他下一個牽線搭橋的目标該是誰……
沈霁這一靜,空氣中便彌漫起尴尬的靜谧。日頭隐在雲層,下起來蒙蒙細雨,檐雨滴石,“嘀嗒”一聲,襯地室内更靜一層。
崔恕喝了會茶,看了好幾眼沈霁,見他裝死般垂着首,索性不再指望他,自個對着沈蓁蓁沒話找話地開口:“沈娘子煮的這是什麽茶?哪家鋪子裏買來的?”
沈蓁蓁微笑回道:“這叫‘碧瓊液’,倒不是買的,而是我自制的茶。”
崔恕一怔,忽地笑開,他的聲音像五月的藍天一樣清爽幹淨:“頭回聽得有人将茶叫‘瓊液’的!沈娘子真是有趣人!這茶又是如何制成的?”
崔四郎爽朗地一笑之後,尴尬的氛圍弱下去,沈蓁蓁本也是擅長與人交際的人,既然對方起了話頭,她自然很輕巧地接過,遂就将采茶、制茶的過程娓娓道來,間或講述茶湯如何能香醇的秘訣,又分享了一些因這“碧瓊液”三字而引起誤會的趣事,氛圍一下輕松。
小娘子聲音似夜莺,悅耳動聽,人是健談卻不聒噪,很懂收放自如、調節氛圍。
崔恕對她刮目相看,對她巧手親制的茶也更滿意了些,在沈蓁蓁替他再度斟茶來時,他目光一閃,主動問:“沈娘子這好茶,可能贈我一些帶回去喝麽?”
自打回長安後,沈蓁蓁先是忙碌,後是躲宴會,尚未出門交際,她親制的東西送到蕭衍處就沒得過評價,這崔四郎還當真是第一個當面贊賞她東西的人。
人都是有虛榮心的。
自個親自做的東西,付出的,便不止是“物”本身,還有額外附加上的時間、情感等等,獲得他人肯定後,心間滿足感自是别的無法比拟。
但是……崔恕又不是她的情郎,沈蓁蓁敏銳地瞥到他目中一閃而過的驚豔神色,心裏一驚,面上就微有猶豫。
而這時,故意“裝死”了一陣,留時間給二人交談的沈霁“活了過來”,他慢聲問:“蓁兒妹妹,你這‘碧瓊液’可是爲誰特制的?”
偷偷摸摸送蕭衍東西的事,當着外人的面,沈蓁蓁怎可能承認?
她連忙羞澀地噌道:“霁哥哥說什麽呢,我這不都是閑來無事,随便做做的麽。既是有幸入了蕭四郎的眼,我自然樂意奉上啊。”
出現在堂外的蕭衍一陣恍惚。
合着,近日他收到的那些東西,都是她随便做的?還有,果真不是給他獨獨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