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和縣主到蕭府後,得蕭衍親自接待,又被他帶着逛府邸一事很快就傳到文帝耳朵裏。
文帝轉着手中的兩個玉制掌珠,閉目半晌,籲出一口氣,吩咐道:“傳話給宸王,安和縣主尚且年輕,當多辦些宴席鍛煉膽識。”
他不能逼急蕭衍這個外甥,隻能通過旁敲側擊的方法來試探和驗證蕭氏的衷心。隻有蕭衍按他設想的那樣娶妻,他才能放心。
如今膝下幾子鋒芒畢露,隻要包括安國公府的幾大家族不插手,情況便在他所控之中。
文帝的貼身内侍得令,朝手下人使了個眼色,當即便有人領着文帝的口谕去了宸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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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幾方催婚,這個春季,蕭衍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壓力。
蕭家的表妹們不幾日便到了長安城,蕭府一下子多了一衆莺莺燕燕,花團錦簇,熱鬧不已。
蕭府大房雖沒有女主子,二房、三房、四房還有蕭衍的叔母們主持各房内宅,再往上,還有他的祖母蕭老太君。
隻要有女人的地方,勢必便有熱鬧。
是以,接下來數日,在他父親和祖母的緊密盯視中,蕭衍都在各房主辦的家宴中穿梭,與他遠道而來的表姊妹們周旋。此外,不時還要因文帝關注着,出門去應付安和郡主舉辦的雅集、詩會。
可謂繁忙至極。
隔壁府中送來的糕點從未斷過,但蕭衍終日參宴,珍馐佳肴見識無數,加之本也不是愛吃甜食的性子,起初還好奇地看上幾眼那些新奇樣式,再後就命下人直接分了去,再沒看一眼。
但不得不說,沈蓁蓁心靈手巧,每日做出的糕點皆不重樣,外觀絕美,口味适中,加上每日獨特的樣式,造就出一種無與倫比,深得石柒、素霜等人的喜愛。
在蕭衍并不知悉的時候,“朝雲院”的好幾位奴仆已經被沈蓁蓁的手藝折服。
贈禮之人沈蓁蓁對此一無所知。
自打回來長安城,她便馬不停蹄地處理大房事務、祭祀故人、替沈霏霏與沈約尋學堂,忙到腳不沾地。
春風拂柳,花飛日暖間,時日往前,轉眼日子就臨近端陽。
這日,錦雲提着空空如也的食盒回來,遞了一個卷軸給沈蓁蓁,悅聲道:“娘子,您瞧,蕭世子這是又命那素霜給了一幅畫呢。”
沈蓁蓁美目微亮,頰邊紅霞飛起,伸手接過。
自打她不間斷地給蕭衍送糕點起,蕭衍的貼身婢女便不時送物給她,其中,甚至還有過一幅名家畫作。
沈蓁蓁喜愛工藝,自小便對畫作有别樣的情感,尤其是出自名家的,對她而言那更是一畫難求,千金難買。
自然了,她也沒有千金去買。
而蕭衍前幾日,竟是直接贈了她一幅!
這不是借着回禮的方式,投她所好,讨好她,還能是什麽?
沈蓁蓁暗中思索,即使蕭衍如今未入仕,蕭家仍舊是權大勢大的家族,安國公、蕭二老爺、蕭三老爺皆是一品重臣,待她當上世子夫人後,哪怕夫君權勢暫且不顯,但财勢上也是一騎絕塵的。屆時金山銀山享用不盡,她便要尋遍大魏南北的各名家畫作,收藏、品鑒、與人談論……
光臆想到自個拿出的東西被人圍着誇贊,沈蓁蓁就已經喜不自勝,笑染眉稍。
喜悅充溢着心腔,沈蓁蓁在桌上鋪開了蕭衍贈來的畫卷。
畫甫一露出全貌,錦雲便驚呼一聲:“又是這人的!不愧是蕭世子,好大的手筆啊!”
不怪錦雲激動,實在這畫作的作者名号太過響亮。
——江南山人。
在江南之地逗留三年,沈蓁蓁和貼身婢女對此人再熟悉不過。
江南山人,江南才子們争相效仿的名家,其以山水畫作聞名于世。據傳,此名家的名号取的直白通俗,隻因他當真隐居在江南一座山中。
此人隐居在江南何山中無人知曉,但沈蓁蓁和錦雲知曉,這位名士居在一座“金山”上。
因爲……他給她們提供了源源不斷的财富。
江南山人的畫作意境高深,筆意精微,雅韻翩然,有恢宏大氣之象,受萬人追逐,流傳于世的真迹少之又少。
喜愛他作品的人對其畫作熱情高漲,在僧多粥少的情況下,自然而然的,便就出現了摹品廣爲流傳的現象。各家畫技有參差,畫出的摹品就有不同等級。等級高的,也就是臨摹地極像的,在市面上賣出去的價格就高。
沈蓁蓁就仗勢自己一手祖傳下來的畫技,靠着江南山人這個“财神爺”,在蔣州數度渡過難關。
說她對這位名士感激涕零也不爲過。
因這份感激,再看蕭衍贈給她的這第二幅,江南山人從未在市面上流傳過的畫作,其中孤品的價值不言而喻,沈蓁蓁便更覺郎君不止對她情真意切,還與她心有靈犀。
沈蓁蓁不是不知薄情寡義的男子是什麽樣,也不是沒見過何爲冠冕堂皇、暗渡陳倉,但她不過是個并沒有真正經曆過情事的小娘子,面對那般優秀的郎君如此用心的示好,她難免做不到毫無波瀾、抵擋住誘惑。
說到底啊,人在未真正受過傷害之前,總認爲自己遇見的“他”與旁的人不一樣,“他”就是那種獨特存在,是那獨行君子,不随世俗。
如此想屬實太正常。
畢竟,誰的經驗都是從經曆得來的。
曆來情緒豐富的小娘子,此刻不覺心神蕩漾,擡目看向錦雲時,烏眸秋波盈盈,有熱淚盈眶之感。
“他待我如此情意深厚,我又該如何回饋啊?”沈蓁蓁濕着眼道。
錦雲略有無措,目露茫然,“娘子……一幅畫罷了,雖是珍貴,當也不至于使得你如此激動罷。”
沈蓁蓁微怔,随即反應過來婢女隻是粗略識字後,耐心解釋道:“往前我摹過的畫你皆見過,江南山人的畫作是從不題字的。你看,獨獨這畫旁有首詩,應是青辰哥哥自題的,與景色互相輝映。”
自家娘子在外人跟前作戲時候居多,鮮少當真情真意切地誇人,見她此刻有興緻跟她說真心話,錦雲配合地問:“是有字呢,都寫的什麽?這般潦草,我隻識得一半。”
沈蓁蓁蔥白細指撫着畫,壓着澎湃心朝,緩緩念:“月映碧荷湖清,蘭桂春來葳蕤。一水揉藍鼓瑟湘君,泠泠數曲暮山青。”
她朝錦雲解釋:“你看,畫中一湖,湖中一月,月旁一舟,舟上一人獨酌——這裏詩裏有些許描繪,而作詩之人看到黛山、皎月、碧荷,如此美景,可郎君孤身一人獨坐,何等孤寂?他還說聽聞湘君在撥瑟。追慕女子時,都說‘窈窕淑女,琴瑟友之’,‘瑟’是取悅女子的物品,而這裏的‘湘君’,乃是屈原的〈湘夫人〉詩中,湘夫人期盼和等待的人。”
錦雲點頭道:“原來蕭世子這是在借給娘子名家畫作,特意題了首詩,暗示娘子你不在長安城這期間,他的孤獨罷。”
沈蓁蓁目不轉睛地盯着畫作,仿佛能透過它,看到蕭衍那雙眼,如春宴那日看她的模樣般,她面頰不由越來越燙。
沉默片刻,沈蓁蓁小心翼翼地收起畫,淺笑着回錦雲道:“所以才說我不知如何回禮了,畢竟這畫極爲珍貴,詩……也珍貴。”
“什麽東西珍貴啊?姐,你搞到什麽好東西了?”
已是暮春時節,沈老太爺親自建築出來的“靜月軒”檐下已垂挂起竹簾,沈蓁蓁聞聲轉頭,便見清竹搖影印在細簾上,半卷的簾下,小娘子沈霏霏牽着六歲的小郎君沈約走了進來。
一高一矮、一粉一藍兩個玉雪般玲珑可愛的小人兒站來跟前,兩雙水洗葡萄般的眼珠子緊緊盯着人,再多的雜念都要被看沒了去。
沈蓁蓁輕咳了聲,語氣嚴肅地一本正經問:“你倆的功課可是做完了?書背完了?”
随着問話,她眼神落在姐弟二人身上上下梭巡,驟然發現沈約脖子上有一道紅印,像被誰抓出來的一般。
沈約是他們大房唯一的小郎君,他的安危何等重要!
沈蓁蓁再顧不得問功課,刷地站起身,急走一步到二人跟前蹲下,指腹摸上沈約的脖子,緊張問:“你做什麽了?這裏怎的受傷了?是與誰打架了不成?”
沈霏霏鼻腔中恨恨哼上一聲,替沈約答道:“還能有誰?不還是那沈曦麽!見約弟在池子那兜魚玩兒,硬是要從人手中搶魚兜,非嚷嚷說他也要兜魚,約弟不給他,他就張牙舞爪地生搶。不過姐你放心罷,有錦香他們護着呢,我還直接将那熊崽子掀翻到魚池裏了!約弟這個印子,就是他掉下去時意外撓到了的。這會子愛哭鬼肯定正在他姨娘跟前兒哭呢。”
沈蓁蓁看向沈約後方,跟着進門的婢女錦香點了點頭。
沈蓁蓁松下一口氣的同時,又心歎一口氣。
沈曦,沈四郎,叔父妾室劉氏所生的小郎君,自小性子不像這府中任何一人,極爲頑劣。
三年過去,沈蓁蓁沒想到,再見到這個如今快六歲的四弟時,他身上那份頑劣不僅沒收斂分毫,反而變本加厲。分明是個庶出小郎君,如今卻仗勢着其生母劉氏得寵,敢對大房的嫡出小郎君無禮。
想到劉氏,沈蓁蓁眼中閃過一線恨意。
二房之事沈蓁蓁不好插手,她隻嚴厲地吩咐下去沈約的貼身奴仆,務必精心護好小三郎。
再考察一番弟弟妹妹二人近日的學問後,沈蓁蓁放了二人出門玩樂,這才出了院門,按例去叔母張氏處領取這一月的大房月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