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惜玥轉身,向安國公對話的她身後人看去,便見郎君錦衣翩翩,氣勢奪目,清冷的面目與衣裳上銀白錦線繡出的白鶴渾然一體,他周身似覆着一層霜雪,氣質冷然,似一輪皎月生輝。
風吹竹葉,沙沙簌簌,晨光從中堂外照進,拂他滿身,郎君風采湛然,李惜玥第一次感受到何爲一種驚魂攝魄般的俊美。
她的心跳地劇烈,面龐染紅。
蕭衍在禮節上素來不馬虎,他俯身拱手朝安國公見了個常禮,将目光移到身前女子身上。
小娘子神色泠泠,氣質優雅,一身傲氣。她看向他時,雖面上薄紅,卻是微擡着下颚,神情傲然,有一種骨子裏含有的驕矜。
蕭衍雖見多識廣,卻算是頭一遭近距離接觸這類女子,像是冰山之巅的一株雪蓮。
然美則美矣,他倒沒甚興趣去起話頭,他素來不愛主動找誰講話。
但父親已經離了中堂,作爲主人,他也不能對着客人大眼瞪小眼一言不發。
宸王是她母親與母舅的堂弟,也就是他的表舅,當年與他母舅一樣,同爲外祖父的左膀右臂,在協助外祖父從前朝皇帝手中奪位時可謂戰功赫赫。而後,又在他外祖父登基後,自請遠離長安城居住,是一種避嫌的意思。
因此舉,宸王很得他外祖父賞識,亦很得他母舅信任,也得他母親誇贊。
在文帝登基後,立刻召了宸王一家回長安城。而近幾年來,縱使朝中幾位皇子各自爲謀,數人前往宸王府請宸王相助,這位很識時務、懂得進退的宸王始終不選邊站隊,保持與文帝的統一步伐,真正成了血雨腥風般的勢力争鬥中的一股清流。
自小聽過母親對宸王多有贊揚,蕭衍對宸王這位表叔幾多敬佩,于是,連帶着看李惜玥時也和顔悅色了些,他輕提了下唇,拱手見禮:“表妹。”
李惜玥曲膝回萬福禮,聲音有她這個年紀少有的沉靜:“表哥安好。”
蕭衍瞥了幾眼她的頭頂,看出她并未及笄。他按父親的安排,帶着李惜玥逛府邸,行了一段路,随意閑談一番後,思及舅舅的暗示,到底是問出了心中疑問:“表妹今年芳齡幾何?”
李惜玥脊背筆直,淡聲回:“十四。”
蕭衍狀作冷靜地“嗯”一聲,手指摸向自個的鼻尖。
十四。
雖說前朝動亂多年,人口數量急劇下滑急需補充的現實情況在,此朝十二三歲便嫁人的女子大有人在,但……他如今即将二十二。
咳。
不知怎的,他突想起有次在清湖邊,偶然聽得隔壁小姑娘那句,也不知是朝誰講的話:“老牛吃嫩草!你多老,她多小,你怎麽下得了手?不要臉!我讨厭你!讨厭你們!”
蕭衍心中無語凝噎了下,不動聲色地了換話題,繼續帶着李惜玥逛園子。
可接下來,李惜玥明顯感覺得到,她這位表哥有些心不在焉。
行到“朝雲院”外,見他院子裏的紫藤攀出來牆頭,滿枝花串,條條紫雲,馥郁花香撲鼻,蕭衍眼神微頓,看了好幾眼,沿着牆邊走時,目光還時不時落到那藤條上。
這紫藤還是他父親從蘭陵郡祖屋移來的百年老藤,折騰一番,費勁心思,不過隻爲博他母親一笑,她母親素來愛各類花花草草,可惜,沒看幾年就……記得他母親在世時,常采新鮮紫藤花直接蒸食,吃起來有淡淡的清香,也給他做過“紫藤糕“、“紫藤粥“,“炸紫藤魚“等。
其實,紫藤是可吃的,隻是他總覺得食花是女人的愛好,他不愛吃罷了,今早那糕點自然也可……
他一副神魂出竅的模樣,目光盯着一個方向許久,李惜玥幾番言談皆無人搭腔,而且身側人的腳步越邁越快,她快走到喘氣連連,對方卻毫無知覺。
李惜玥到底沒忍住,打斷蕭衍的走神:“表哥?表哥?”
蕭衍這才神思歸位,輕咳一聲,問:“嗯,你方才說了什麽?”
郎君随意看來,一雙桃花眼雖不含任何特别的情緒,李惜玥也仍舊聽到了心腔中“砰砰”的急跳聲。
過去幾年,自從回了長安城,父王并不與哪府的人特别交好,所以,除去宮宴,她鮮少做客别家親戚。這位蕭家表哥,她往前隻是遙遙地隔着人群見過。
郎君俊朗清隽如斯,她對他的印象自然深刻——似清風明月,若峻嶺之間霜雪,更如岩壁之松般不可觸及。又因他遲遲未成親,而成了長安城家家知曉的玉郎,各個小娘子想嫁的對象。
昨夜他父王從宮中回了王府就召她去說了一通,講明了宸王府與安國公府未來聯姻之事,命她一早前來永興坊找蕭衍,她本是心有怯意,今日接觸一番,方察覺此郎君雖清冷,卻是風度翩翩,彬彬有禮。
而且,她心有所覺,蕭衍與她就是同一類人。
當下蕭衍凝視着她,李惜玥想及此郎君将是自己的未來夫君,不可自抑地面紅耳赤、滿心激蕩。
她忍着羞怯,淡着臉邀請人:“表哥也知曉先前我們住在商州,我見表哥對紫藤花頗有興趣,商州有一紫藤園,遍種此花,每年春季我也與堂姊妹們回商州小住,觀花、賞春、郊遊皆有。如若表哥有空,我想邀表哥今年與我們同行。”
當初先帝奪位後,宸王請離長安,先帝又擔心前朝餘孽反撲,考慮到新朝動蕩時或許仍需宸王出兵援助,便在同意他離京的同時,想給一個近郊之處安排,最終選的便就是商州。
商州也因宸王一脈遷居過去、先帝特殊關照而空前繁華,與長安城之間的官道修地平坦寬闊。
如此,因距長安城不過一日距離,路途方便舒适,皇族子弟們就愛去商州遊玩,每年都舉行些集體去商州踏春、踏秋、泡熱湯等活動。
蕭衍對此略有耳聞。
但要讓他也同去麽,顯然,從少年時期起就出門遊學,幾近遊遍大魏國東西南北各地的蕭世子對此興趣寥寥。
他淡聲:“屆時再說。”
李惜玥沒想到蕭衍會變相拒絕,但文帝的“做媒”給了她勇氣,她輕勾唇角,不卑不亢地繼續道:“今年我們前去的時日已經定下,是五月初十,表哥該是有空的罷?”
蕭衍停步,俯眼看李惜玥,他臉上神色淡下,目有嫌棄色。
聰慧敏銳如他,不可能捕捉不到李惜玥話中那潛藏的信息:一個遊手好閑、無所事事的郎君,除了遊玩,還能有何可忙的?自然是日日空閑啊。
蕭世子心中已冷若冰霜,這位離了八杆子遠的表妹,知他多少?懂他幾分?
左右掃了眼他蕭家諾大、華美的宅院,蕭衍不知何意味地輕笑了一聲,而後一字一句地朝李惜玥重複道:“我說,屆時再說。”
他分明是笑着,日光渡在他俊美無俦的面上,他長而濃的眼睫投下蓋影,懸膽之鼻高挺,周身籠着柔和溫暖的春光,然,一雙眼皮半垂的墨眸疏離地看人,内裏的情緒,是看不清的寒江濛雨,數不完的薄情寡義。
那氣勢泠冽,壓地人隻覺窒息。
李惜玥心頭忽顫了下。
蕭衍很随意地抻了抻袖子,擡步即走。
自此,二人幾乎一路沉默。
氣氛自然再好不到哪裏去,李惜玥本是傲氣十足的小娘子,找了幾個話題與蕭衍再聊,都被他不鹹不淡地回了幾個字。這種情形下,她不過也就是顧及着名門大家的修養,未當面戳破尴尬的那層皮,勉強應付這場相見罷了。
這位表哥甩臉子時,當真給人一種高不可攀的難堪感覺,但她同樣不解,她不過是邀請他去商州遊玩罷了,如何就惹他不快了?
李惜玥帶着疑惑與失落離了安國公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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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衍的婚事牽動着不少人的心,不止文帝有想法,想拉攏安國公府的那些人更是随時繃着神經,就連安國公也在老母親幾番暗中催促下生了愁緒。
李惜玥一走,蕭衍便被安國公叫到了北堂。
蕭衍掀袍落座後,安國公開門見山地問道:“看起來聖上頗爲急切,昨日才召你入宮,今日宸王府的人就上門做客。你有何打算?與宸王府聯姻否?”
蕭衍淡定道:“這安和縣主不過十四歲。”
安國公道:“莫找借口,你要真有意聯姻,先定下親,準備着婚事就是。左不過婚禮需要時日,親迎禮可定在她及笄之後。不過爲父看你這麽急将人趕走,不像真看上了人的模樣。”
蕭衍對此不置可否,黯眸,淡聲:“舅舅何不嫁個公主來籠絡我。”
安國公一怔,斥道:“說的什麽話!就你這脾氣,天家公主真進門來,你能忍幾日?你母親個性孝順友愛,願意侍奉在姑舅身側,這才破例不新建公主府,住在了蕭家。你可莫要以爲你那幾個表妹真能學你母親,屈身來府中,做齊晨昏定省的禮節。你莫要在你舅舅跟前兒如此暗示,當真娶個公主,你住出去後,做事時就得百般提防着。”
蕭衍苦笑:“我說說罷了。”
蕭氏一族百年根基,勢力龐大,雖大部分族人留在了蘭陵郡,但真要有心做事,彙聚起來各方力量并不艱難。
文帝本就疑心甚重,他連自己的幾個兒子都提防着,更何況是隔了一層,又不容人小觑的蕭家。
其中,尤爲警惕着蕭氏當今嫡系中能力最強的、真正能号召上蕭氏族人的世子蕭衍,雖然蕭衍是他的親外甥。
以至于,素懷濟世之略的蕭衍,也不得不學起先帝,他外祖父當年對付前朝皇帝的那些手段,無節制地飲酒辦宴、收受賄絡自污,以求自保。
此外,及冠兩年,蕭衍仍孑然一身,不好與這長安城中的哪家權貴結親。
身爲父親,蕭則自然希望這個被形勢迫到蹉跎歲月的兒子能早日成家,他靜坐半晌,道:“爲父已去信回蘭陵,邀請你姑母、表姑母她們來長安城做客,按腳程也不過幾日便到了,屆時你倒是抽出些空來,與你的表妹們多多相處。”
這就是要他從中擇妻的意思了。
文帝希望蕭衍娶他自個的無實權的心腹親戚,安國公同樣也希望蕭衍娶自家人,總歸兩方都不會再增加蕭家勢力,倒還不如“肥水不流外人田”。
蕭衍看着兩鬓開始斑白的父親,欲言又止,終究還是無所謂地點了下頭。
臨走時,安國公淡聲:“六郎性子軟,在他跟前存在感素來不強,你倒是認死理,就與他好。這回又是爲了他行事才受了傷罷?又設計了誰?”
蕭衍開了句玩笑:“你可不要栽贓嫁禍你兒子。”
安國公歎氣,話語慈愛:“衍兒,蕭氏一族能曆百年不倒,乃是懂得審時度勢,懂得藏起鋒芒之故。你暗地裏做了那麽多事,你母舅的禁軍不會一無所覺。爲父擔憂,你這樣,早晚會惹禍上身。”
蕭衍嗤笑了一聲,“禍不早就起了麽?他若當真放心我,早給我一官半職,将我收到身旁用了,豈能樂于見我放任自流?又何來今日這一招逼婚?阿耶莫再勸,我與六表弟皆不急,有的是時間與他們玩兒,就等個‘鹬蚌相争,漁人獲利’。”
他這兒子曆來主意大,自己的事自己做主慣了,但這麽多年來,這還是蕭衍頭回将“争”字堂而皇之地說出口。
太子病重已到咯血的地步,蕭衍口中“争”的什麽,他再清楚不過,明了兒子這回是當真有了動作,安國公心中一驚,臉一白,駭聲問:“你這回出門做了什麽?”
蕭衍很平靜:“推波助瀾了一把罷了。”
蕭則怒聲:“蕭青辰,作爲世子,你背負的可是整個蕭氏家族的命脈!涉及奪嫡之事已是大忌,你不可戕害……”
蕭衍打斷他:“放心罷,我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