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打起精神掃視車内一圈,黑衣人,沈蓁蓁口中要去“做客”的蕭家最尊貴的少主子,安國公世子蕭衍,目光回落在近處的小娘子臉上。
車中燈火映照在她面上,她神态溫潤柔美。他再上下掃視她通身,面貌、裝扮、腰身……腰側垂挂一枚銀香囊,外頭镂空的紋樣乃是桃花花瓣狀。
哦,是她。
幾人原是隔壁府中的那家人。
蕭衍張了張唇,欲說什麽,卻見沈蓁蓁眼神不與他相觸分毫,是一種警惕、避諱、疏離彙雜的姿态。
此刻沈蓁蓁心中豈止是有這幾個情緒彙聚?
再度倒黴地遇到如此遭遇,恐懼感朝四肢百骸蔓延,她隻覺自己正被一條吐着信子的毒蛇盯住,脊背發涼,渾身緊繃。
如此沉默中,郎君開了口:“原是蕭家親戚,不知是蕭家誰人?”
沈蓁蓁心中覺得此人未免打探地太多,面上不顯煩躁,一派柔和地道:“是蘭陵的遠房表親。”
蕭家本出自蘭陵郡,是一脈極龐大的士族,即使曆經了幾個朝代,當下也仍舊是一流高門,在蘭陵的親戚何其多,她就是胡謅一個,對方也無法去求證。
隻可惜她運氣不佳,恰是當着當事人的面在攀親戚。
蕭衍看着沈蓁蓁佯作淡定的側臉,語氣帶着玩味:“那便勞煩娘子将在下放在蕭家……嗯,隔壁的沈府。”
“沈府”二字入耳,沈蓁蓁蓦地攥緊雙手,移開視線不看他人,慌亂地想:莫非此人與叔父相識。
在她迷惑不解時,隻覺得肩頭陡然一沉,那郎君再支撐不住,突地倒在她身上。
沈蓁蓁如遭毒蛇終于咬上,“啊”一聲尖叫脫口而出,她立刻伸手,将擱在她肩頭的腦袋果斷地往反方向猛然一推。
隻聽“砰”一聲巨響,那郎君重重地磕在了車廂門上。
衆人皆是一驚,而後紛紛關心上沈蓁蓁——
沈夫人蹙緊眉頭問:“蓁兒你可有事?”
沈霏霏不安道:“姐,姐,你肩上沾血了!”
沈約有些怕地:“姐,你往我這坐過來一些……”
錦雲這回連忙坐去沈蓁蓁身邊,與她擠在一起。
沈蓁蓁抖着手,慌張問:“他死了麽?死了麽?”
錦雲青白着臉去探那人鼻息,随即搖了搖頭,“應該是昏迷了。”
沈蓁蓁如釋重負,閉目,撫胸,緩了下心緒,睜眼後目露決然,道:“快丢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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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輪壓過長安城寬闊的永安大道上的青石闆,辘辘前行。
一炷香後,牛車到達沈府大門。
沈家奴仆從大門的檐下紛紛進入雨幕中,相迎遠道歸來的大房主子們。
同一時間,沈府隔壁的安國公府蕭府的正門大開,由内闊步行出幾位錦衣華服的年輕郎君。
“實在不巧,表弟竟不在家中。姑父且留步。”
“姑父留步。”
“表姑父留步。”
“諸位殿下且慢走。“
一疊聲兒的客氣話落後,郎君們翻身上馬,身後數位華衣帶刀侍衛相随。不顧城内道上不能疾馳的規定,他們恣意地策馬揚鞭,馬蹄濺起地上水珠,揚起瓣瓣落花。
沈蓁蓁聞聲回頭,不經意間闖入幾位郎君的視野中。
駿馬馳過,馬上一人高聲問道:“何家女子貌美如斯?可稱仙姿佚貌。”
另一人答:“該是沈家女是也!”
那人再道:“已婚配否?”
“不知。”
踏踏馬蹄聲消失在雨裏,安國公蕭則望向濃濃黑夜,想及朝中幾位皇子間的暗流湧動,長長地歎出一口氣,回身問人:“可有世子的消息?”
他随行侍衛小聲道:“密信說是就這兩日回。”
安國公點了點頭,擰緊的眉頭遲遲未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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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約莫一盞茶的功夫,蕭府北側的一個偏僻小門被人敲響。
蕭府奴仆開門後,發現一人渾身是血地倒在門外,再近一看,發現竟是自家世子!他連忙喚來人相助,合力将蕭衍擡回府。閉門之前,該奴仆左右張望,不見任何人的蹤迹,他搖了搖頭,心生不解:這是誰做好事不留名?
夜闌人靜,斜風細雨不歇。
蕭衍被奴仆們帶回他的“朝雲院”,得了消息的安國公連忙前來看望長子,見蕭衍轉醒,得知無大礙後,才留蕭衍安心修養,松開眉頭離去。
榻上靠坐的郎君面容俊雅,隻可惜此刻衣衫褴褛、面無血色,發絲沾了血又被雨澆淋,散而淩亂,耷在頰側,略顯狼狽。
“朝雲院”的一等婢女素霜小心翼翼地替他寬衣淨面,看世子白淨額上頂着一個紅腫大包,她心生憤懑,咬牙切齒道:“世子,您這是被人毆打了啊。竟還專是打在面上這般顯眼的地方,實在可惡!”
蕭衍擡手摸了下腫痛處,想起迷糊中聽得的那句冷漠無比的“丢出去”,心懷一回僥幸,問素霜:“是誰人将我送回來的?”
素霜怔了下,如實道:“倒是沒見到是誰人,北門那處的門房隻說開門時見你躺在雨地裏,便将你扶了回來。”
門房也沒給這位婢女說全,彼時蕭衍并非是“躺”,而是狼狽不堪地趴在地上,大半張臉浸在髒污不堪的小灘雨窪中。
蕭衍意味深長地拉長尾調“哦”一聲,臉色難看,起身往湯池行去。
她這是真丢了他下車。
呵。
沈蓁蓁,如今是長本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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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下了一夜的雨終于停歇。
蕭衍在一聲聲有節奏的“砰、砰、砰”聲中轉醒,經過一夜修養,他已恢複不少精氣神,在奴仆伺候下穿戴整齊,起身出屋。
風雨過後,牆角春梅已零零落落,白梨簇簇叢叢,他站在屋門,負手于身後,身形高挑秀雅,一身竹月色上好絲綢窄袖圓領長袍,單邊由肩頭往下繡仙鶴銜靈芝,兩隻白錦鍛袖、領口處雪白滾邊皆與鶴身的白羽交相輝映,襯托出一身超塵脫俗。
院中婢女們見自家世子已恢複成玉容仙姿,不由心生贊慕,隻是……若那額頭上突兀的紅印不在,容姿當是更爲勾人眼目。
幾人心中可惜時,隻見蕭衍随意掀眸掃了眼牆角,接着側頭朝向侍衛石柒說了句話,石柒便領命離去了。
蕭衍重新回了屋,坐在窗邊坐塌上,取了本書來看。
不肖一會,石柒便來回話道:“是沈家有主子從外地回了,當下住在牆東邊那方院子裏。說是嫌那顆梓樹過于高大,遮了陽光,這才命人去砍了的,咱們這處聽到的聲便是砍樹聲。”
蕭衍慵懶地靠着榻沿,“嗯”了聲,而後習慣性地擡手去揉眉心。卻不料,陡然碰到了額上那微凸的腫塊,惹得他眉宇蹙起。
晨光灑照在他濃密的睫毛上,在眼睑上投下兩道暗影,使得他的神色愈發晦暗不清。
石柒看着這位一向說話難聽的世子面露不悅,想着那個婢女見他時态度極好,解釋地也很耐心、很細緻,便替人說話道:“他們說頂多就砍這一日,請世子忍一忍。”
蕭衍歎息一聲:還能怎麽着?
他懷着作罷的心思放下手,結果一睜眼,便見石柒雙手朝他奉上一個瓷碟,上面放着一個顔色青翠的酥餅。
蕭衍語調懶散,話語諷刺:“叫你去斥幾句,你倒替人說起好話來了。一個餅,就将你給收買了?可能有點骨氣?”
石柒的嘴與他的招式一樣反應極快:“倒不隻一個,他們給了一整盒。”
蕭衍:“……”
蕭家大房沒有女主子,蕭衍之母嘉城長公主已于數年前薨了,蕭衍之父安國公膝下有且隻有兩個郎君。沒有女主子,平常的甜點便備得極少,被賞到奴仆們口中吃的自然少上加少。
對石柒這種口味古怪、喜愛甜食的彪漢而言,一牆之隔那廂贈來此物,簡直使他久旱逢甘霖。
他雙眼明亮無比,朝蕭衍再道:“這個是我特意留給世子的,方才我們已經嘗過了,這東西當真很好吃!”
蕭世子沉靜淡定的面孔,在這個侍衛憨厚老實、得一盒餅就如獲至寶,且給他一個吃剩的餅卻朝他邀功的期待眼神中,微微抽搐了下。
他清咳一聲,開時懷疑當初挑人的标準在何處出現了纰漏。
石柒對當下詭異的氛圍毫無察覺,卻是将手中餅獻寶般往他眼下一遞,勸道:“世子快嘗嘗看。”
蕭衍身子往後仰,漠然道:“不用。”
石柒用一種“你可真不解風情”的眼神看着蕭衍,試探着問:“那……我吃了?”
蕭衍尚來不及命他出去,就見石柒臉上橫肉動了起來,下一刻,他張開“血盆大口”,将一個餅塞進大半個到口中,大快朵頤起來。
蕭衍懷着一種奇特的心情,眼睜睜看着他手下最得力的侍衛,在他跟前喜滋滋地吃東西,還在口中發出“啧”一聲滿足喟歎,使他不得不對那個酥餅的口感産生出一種聯想——那是什麽人間絕世美味不成?
而他腹中的辘辘饑腸極爲配合,立時“咕”了一聲。這聲音将蕭衍的饑餓感猛然拉出來,使他不可抑制地咽了下口水。
素霜帶着一衆奴仆端着早膳進屋時,見到的,便是自家一向寡欲的世子,盯着侍衛手中半個酥餅,目露豔羨,吞咽口水的模樣。
素霜一陣恍惚:“……”
她連忙将手中的各色玉碟呈上去,道:“世子在外多日,該是受苦了,廚房特意做了幾樣清淡的吃食,您先墊着少許。今日晚些您還要設宴款待沈二郎呢,到時候不知要吃多少酒,世子也莫要空着腹。”
素霜口中的沈二郎,便是與蕭府一牆之隔的沈家的二房長子,沈霁。
也是沈蓁蓁的堂兄。
蕭家無人不知,全長安城,能稱的上與自家世子交好的人不多,除去皇家那幾個表哥表弟,也就比鄰而居的沈家二郎算得上一個。沈二郎素常在國子學學習,難得回一次府,自家世子是次次都要設宴招待人的。
蕭衍斜着眼看婢女,懶洋洋道:“誰要設宴款待他了?‘陽春布德澤,萬物生光輝’,我設春宴,乃是要邀請衆人賞春,與沈二何幹?對了,你去把我的帖子散廣一些,我也不能不學無術,也學學别家那些郎君們的才情。”
素霜聽到世子這話,一時語塞。
整個長安城,誰人不知蕭世子是鶴立雞群的優異?
國子學的外舍生是學三年爲限,世子用了兩年不到就讀完。學院裏每月一次私試、每年一次公試,不論是經義還是策論,他就從未得過第二,連幾位殿下都被他比了下去。
安國公私下不知多少次斥責他出風頭,他隻說再不想跟一群人混着學,在一起他們吵得慌,這才忙着考完試的。
旁的人家的郎君那是費盡心機要當國子學上等生的,因爲這樣能獲得免試和入仕爲官的絕佳機會,可自家世子倒好,以上等生身份提前從國子學畢了業,卻不思上進,不入仕爲官,也不參加科考,整日遊玩,虛度光陰。
奈何嘉城長公主英年早逝,聖人由着他,安國公素來管不住他,隻任他遊手好閑。
素霜不懂自家世子這種不明所以的自慚形穢,貼身服侍多年,她隻知道,自家世子向來性傲,最是心口不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