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活得很明白,假使看起來稀裏糊塗,那也隻是揣着明白裝糊塗。
等待匹配的時候,他點開電腦右下角的企鵝圖标,列表裏那個戴墨鏡的女生頭像掉到了很後面很後面。
唐暄妍其實從不戴墨鏡,她有一雙如秋水般澄澈的眼睛,很漂亮,用不着拿墨鏡遮掩。
在溫良的記憶裏,他真正認識唐暄妍是在高中報到的那一天。
高中的時候,飽受日漫荼毒的溫良是很有些中二的,他會在脖子上套個耳機,他會故意敞開外套,哪怕是在寒冷的冬天,那時他的口頭禅還不是“爬”,而是“嘛”。
而座位,他會選擇靠窗的最後一排。
他覺得那個位置很好,不僅位于老師視野的盲區,無聊時還可以望向天邊的雲卷雲舒,有助于睡眠。
所以,當他走進教室時,他第一眼就看向他的寶座,然後便看見了那個穿格子長裙,有一頭流水般細軟長發的女孩。
女孩占了他心儀的座位,桌上攤開一本雪萊的《抒情詩選》,她微低着頭,夏日的陽光灑進窗戶,照在她淺色的長裙和瓷白的肌膚上,一切仿佛都是透明的。
那時的唐暄妍已經出落得很漂亮了,漂亮到就連溫良這麽漫不經心的人,至今依然沒能忘記那一幕。
唐暄妍問他,高中三年,有沒有喜歡過她。
答案是毫無疑問的。
如果不喜歡,他怎麽可能忍受她在他耳邊念叨三年,怎麽可能在班主任打算換座位的時候,私下找到老班,以“好好學習”爲條件換取繼續和她當同桌。
他還記得高二某個夏日的午後,放學後男生們都勾肩搭背地離去。
教室裏安安靜靜的隻剩唐暄妍和他兩個人。
兩人留下來做值日。
溫良很讨厭勞動,要不是老媽管着,他連自己都懶得收拾,又怎會樂意打掃教室?
面對不喜歡做的事,他通常會找各種理由逃避。
高中時他也是這麽做的,不同的是,那時他通常隻是嘴上說說,并非真的想要逃避,隻要唐暄妍撅起嘴,氣呼呼又慘兮兮地拜托他留下,他也就留下來了。
當然了,就算留下來,大多數時候,他也是磨洋工,要麽慢吞吞地收拾書包,要麽就光明正大地趴桌子上裝死。
唐暄妍隻好自己接一盆水,擰幹了毛巾擦黑闆,高處夠不着,她便把溫良薅起來,拎了他的椅子當墊腳石,每次跳下來之前,總要洩憤似的狠狠跺幾腳。
溫良記得,那是初夏時分,她穿着夏季的裙裝校服,裙角沒過膝蓋,露出一截蔥白的小腿來,白色的短襪束着她細細的腳踝。
夕陽落在屋檐,窗外的常青喬木在教室裏投下斑駁的光影,教室裏的女孩一邊蹂躏腳下的椅子,一邊在心裏暗罵:“死溫良!臭溫良!”
“啊呀!”
她忽然腳下一滑,眼看就要一頭栽倒!
五十米跑長期徘徊在八秒左右的溫良,那一刻突然像是超人附體,一個箭步沖上講台,穩穩抱住了從椅子上摔下來的她。
他已經不記得那個擁抱是什麽感覺,因爲兩人很快便像同極的磁鐵一般彈開了,他隻記得唐暄妍的臉很紅很紅,而他的心跳得很快很快。
夕陽下的花草瘋長,灑落教室的光影迅速黯淡,蟬鳴聲仿佛加速了一百倍,那是生命裏頭一次,溫良狠狠地嘗到了心動的滋味。
可青春期的悸動,終究隻停留在了青春期。
高中畢業後,溫良來了江大,高考失利的唐暄妍留校複讀。
當溫良再一次見到唐暄妍,是在大一下學期臨近期末的時候。
就是被李琰“捉奸”的那一次。
李大哲人的分析并非全無道理。
爲了見這位老同學,溫良的确很用心的梳洗打扮了一番,餐廳也是他精心挑選的。
他原以爲,再見唐暄妍,他還會像高中時那般心動。
然而……沒有。
他不清楚理由,或許,壓根就不存在什麽理由,有些記憶,可以一輩子都很深刻,但有些感覺,淡了就是淡了。
溫良并不糊塗,在那一次見面之後,他就明白,唐暄妍沒變,是他變了。
他曾經心動過,可現在,那份心動似乎已經過了時效,盡管對他而言,唐暄妍依然是不一樣的存在,但……到底是回不去了。
他明白她的心意,很早以前就明白了。
可現在的他,已不知該如何回應這份心意。
他不想傷害她,但也不想勉強自己。
所以一如既往的,他采取了很消極的方式:逃避,找各種理由逃避。
他盯着qq列表裏那個灰色的頭像,忽然想,如果運動會那天,他沒有頭腦發熱,沒有說出那句“做我女朋友試試吧”,或許,他們之間的故事就會在那一天畫上句點,而不會像現在這樣,成了令彼此都糾結的省略号。
溫良遲疑片刻,最終還是點開了那個熟悉的頭像。
他的手放在鍵盤上,想寫些什麽,卻遲遲沒有敲落。
就在這時,遊戲開了。
他如釋重負般地舒口氣,關掉qq,在撸啊撸的聊天窗口裏熟練地輸入:“3樓上單,不信任任何人。”
……
胡楊該說的都跟溫良說了,不該說的,他相信溫良心裏有數。
感情終究是兩個人之間的事,外人看得再着急,也使不上力。
他現在也沒心思管别人的事了。
諾諾的生日就快到了。
在臨近生日之際,許老闆告訴女兒,他要爲她辦一場成人禮,正兒八經的漢制成人禮,還說:“諾諾啊,爸知道你喜歡漢服,所以我找了國内最頂尖的制衣師,爲你量身定制了一套,你一定喜歡。”
兩人通視頻的時候,許依諾把這個消息告訴了胡楊。
胡楊并沒有在第一時間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隻說:“那不挺好的嗎?傳統的成人禮,很有意義啊!你爸很用心了。”
“那你來參加嗎?”許依諾問。
胡楊不樂意了:“咋的,不想讓我去啊?”
“我當然想你來了。隻不過,那天會有很多親戚出席哦,包括我媽和我妹,你可得做好心理準備。”
“啊這……我的丈母娘和小姨子嗎?”
胡楊有些慌了,别的親戚都好說,這二位可是諾諾的至親,必須好好表現,留下一個好印象才是。
屏幕裏的許依諾揮了揮拳頭,瞪他道:“不準亂喊!八字還沒一撇呢,你給我老老實實叫阿姨!”
胡楊故意逗她:“那你妹妹呢,我也喊老妹兒嗎?”
“想死啊!叫她名字就行了。還有哦,我妹妹是混血,超級美,到時候見了,你可得矜持點,敢流口水我把你頭敲爆!”
“不如你先把咱妹的照片發一張來,讓我免個疫先。”
“好哇你,還想騙我妹的照片?我的照片還不夠你看嗎?”
許依諾揮舞小拳拳擊打攝像頭,仿佛想順着網線給他一捶。
胡楊哈哈笑道:“你的照片我每晚都是抱着睡的,啥時候才能抱着真人睡覺覺啊……”
“想得美!哼!不跟你扯了,上課去了我。”
許依諾挂了視頻。
胡楊笑笑,他對諾諾的妹妹了解不多,隻知道她随母親姓,中文名叫江安平,不過,諾諾經常管她妹妹叫小簡,因爲她的英文名就叫簡。
他原以爲,見丈母娘應該要等到很久以後了,畢竟她老人家遠在澳洲,不是說見就能見的。
沒想到這麽快,他和諾諾甚至都還沒公開。
他難免有點小緊張,轉念一想,遲早是要見的,在江南見好歹是主場作戰,便又稍稍放松了些。
諾諾的生日在3月30日,周六。
她周四下午就回來了,到江南後便被許老闆派人接去試衣服,排練成人禮的流程。
胡楊自然沒有跟去,他現在是諾諾的地下情人,沒有跟去的名分。
不過,許依諾給她發了現場的照片。
許老闆爲她女兒辦的成人禮,規格不必多說,必然是頂格的,古代的公主成年,其成人禮恐怕也不過如此。
胡楊對現場豪華的陳設和裝飾毫無興趣,他隻想看諾諾穿新衣服的照片,他真是愛死了,若有誰能夠讓他流口水,那隻能是諾諾,各種裝扮各式發型的大美諾。
許依諾卻說:“不給你看!”
“爲啥啊?”
“現在看了,後天就沒有驚喜了。”
“诶……你越這麽說,我可就越期待了。”
“那你就期待一下吧!保證讓你眼前一亮!”
胡楊給她說得心裏癢癢的,跟貓抓似的,恨不能現在就跑去現場一睹爲快。
他強忍着好奇,問:“你明天什麽安排?”
“明天是我最後一天當小孩了,當然要好好玩啦!”
許依諾說得理直氣壯。
胡楊立即說:“行啊,想去哪兒玩,我陪你。”
“唔……”
許依諾嘟着嘴想了想,說:“明天我妹就到了,我想帶她一起,還有,我還想把我哥和暄妍姐也約出來。”
“你哥和唐學妹……咱就别管了吧。”
強扭的瓜不甜,當初是胡楊給唐暄妍出謀劃策,逼溫良做的決定,事實證明,他很可能是個狗頭軍師。
事到如今,溫良隻是沒有把那兩個字說出口而已,态度已經很明顯了,再勉強也沒什麽意思。
唐暄妍亦然。
他跟唐學妹接觸得不算多,但他知道,這姑娘雖然看着文文弱弱的,骨子裏卻要比拖拉成性的溫良幹脆得多。
他倆現在的狀态很像處于離婚冷靜期的夫妻,等啥時候冷靜完了,就到了做決定的時候了。
許依諾說:“唉呀,我沒有要強扭的意思,他倆一個是我哥,一個是我學姐,我總得邀請一下吧,不來就算了呗。”
沒毛病。
出乎意料的是,兩人竟都答應了。
……
次日一早,三人早早起床,就連溫良也罕見的沒有賴床,鬧鍾一響就爬了起來。
李琰一邊漱口一邊含糊不清地說:“咱是去歡樂谷吧?”
李大個也去,去湊個數。
女生有三個人,男生自然也該有三個比較好。
楊婉君進劇組了,來不了,要不然——沒有要不然,楊婉君早脫單了,就算來,也一定是自帶男伴,用不着他們操心。
一聽說由諾諾請客,吃喝玩樂全包,李琰想都不想,一口答應。
去歡樂谷是胡楊的提議,一來,諾諾比較喜歡刺激的項目,二來嘛,胡楊也有他自己的小心思。
洗漱完,三人去食堂吃飯,順便等唐暄妍。
不多時,唐暄妍便挎着個小包輕快地走來。
她今天依然穿得很素淨,純白的寬松衛衣搭一條緊身的淺色牛仔,簡潔利落,是她的風格。
她腳步輕快,心情似乎不壞,可胡楊注意到,她的目光并沒有看向溫良,不,應該說是在刻意回避。
“早啊!”
“早!”
“我去打飯。”
唐暄妍徑直走向打飯的窗口,自始至終沒有看溫良一眼。
李琰捅了捅溫良,詫異道:“你不陪着嗎?”
溫良神情略有些複雜地看了眼唐暄妍纖瘦的背影,随即收回目光,把水煮蛋橫着在桌上一敲一滾,邊剝殼邊說:“打個飯而已,還需要陪?”
胡楊無奈地搖搖頭,心想溫良真是沒救了,李大個雖說眼光差了點,起碼在這些細節上不會犯錯,這一點還是要比溫良強不少的。
他心裏正誇着李琰,就聽這家夥嘟哝一句:“要是我有女朋友,我一定把早餐買好了送到她公寓底下。”
胡楊頓時一頭黑線。
唐暄妍打了飯回來,李琰起身,讓出溫良身邊的位置,說:“來,你坐我這兒吧。”
“不用啦。”
她笑笑,順勢将餐盤在溫良的斜對角放下。
李琰愣了下,瞧瞧溫良,又瞧瞧唐暄妍,這下,就連他也隐隐察覺到了兩人之間的微妙的氣氛。
這種情況,旁觀者無疑是最尴尬的。
李琰隻好坐下,坐得卻不怎麽舒坦,偷偷給胡楊使了個眼色,問他咋回事。
胡楊搖了搖頭,嘴唇翕動,無聲地說:“不管。”
這頓早飯,溫良吃得很沉默。
唐暄妍倒是很開朗的和胡、李二人唠着嗑。
起碼,表面上很開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