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吹得這個城市嘩嘩地響。這裏有滿天繁星不隐沒,深夜裏,海面上的氣息會侵襲過來。我的心便會在這風聲、星光和海水味混雜的夜晚,變得甯靜。
華燈初上時分,我躺着從一輛車底滑出。悶熱令我滿身的汗,手掌上也全是油污。這在從前,是無法想象的。但現在,很好。一天勞作之後,渾身肌肉的灼熱酸痛,竟能令我有舒爽發洩的快感。
我爬起來,抓了瓶礦泉水喝。小華用拳頭碰了碰我胳膊上的肌肉,說:“遇哥真是男人中的男人,男人中的戰鬥機!遇哥,我真的很好奇,你以前到底是做什麽的啊?那麽聰明,啥機器啥車型看看說明書看看車就會修。跟台電腦似的!”
我笑了笑,回答:“因爲它們的原理都是相通的。”
小華和其他幾個修理工露出一臉無奈的笑意,其中一個問:“遇哥,讓我猜,你以前是不是警察或者軍人?這麽man這麽威武?”
“不,我猜是職業賽車手。”小華唯恐天下不亂地說,“要不擺弄車這麽牛逼,車簡直就是遇哥的女人,任他擺弄!”
幾個男人都露出暧昧的笑,這是拐着彎嘲笑我沒女人呢。我也笑,從T恤口袋裏摸出根煙,小華替我點上。
沒有活的時候,我就坐在店裏,吞雲吐霧,尼古丁從鼻腔浸入肺部,有種微燥的刺激感。能令我有點放縱,又有點清醒。
以前我從來不抽煙。現在小華敬我是一杆老煙槍。一包玉溪,一天也就抽完了。
我靠在牆上,眯着眼正透過天花闆的縫隙,在看那隐隐約約的星。都說人死了之後會變成星星,望着愛她的人。大離的星星這麽多,卻不知哪一顆是我的。
小華用胳膊肘輕輕撞了一下我,然後吹了聲口哨。
我就是這樣,再次看到了她。
一輛亮橙色的微型SUV開了進來,駕駛座上坐着個很年輕纖細的女人。
“長得挺正的啊。”小華嘀咕道。其他幾個修理工也都在看她。
我也在看,目不轉睛。
她有一頭非常烏黑濃密的長發,但似乎從來不曾仔細打理過,總是帶着幾分慵懶姿态。譬如現在,她隻用根皮筋松垮垮地綁着,跟我上次見她時一模一樣。那張臉是清秀的,眼睛尤其漆黑動人。氣質卻複雜得多,關車門時手輕輕一揚,然後往褲兜裏一插。像女孩,也像個女人。
我注意到她的手臂。其實上次就注意到了。她穿了件簡單但又有點獨特的T恤,淺灰色,胸口印了些纏繞難辨的圖。袖口有些褶皺,搭在她的手臂上。她的膚色很白,手臂纖細,骨肉均勻。很清純,也很性感。
我沒想到,小華會叫我去給她修車。叫完我後,小華朝我擠了下眼睛,竟是故意的。那一刻我的胸膛像是有人用棍子戳了一下。我抽完手上的那根煙,丢進垃圾桶,站了起來。
她沒有認出我。
她握着個手機,站在車邊,看我一眼,就迅速低下頭。她的表情有點矜持,又有點走神。她的眼神很淡漠,臉頰卻有一絲紅暈。
跟我們初遇那次的表情,一模一樣。
我的心中忽然湧起一絲久違的快樂。但我現在,已經不想被她認出了。我側過身,彎下腰,去檢查她的車。
她終于還是察覺出什麽了。這姑娘竟完全不做任何掩飾,我聽着她清晰的腳步聲,圍繞着我,慢慢地轉圈,慢慢地看。最後她走到了我的正前方,偏着頭,在看我的臉。
我擡頭看着她。
刹那間,她的臉色變得非常複雜:震驚、懷疑、茫然。
很好,她還記得我。我的心中,竟因爲這個認知,湧起一絲溫柔的感覺。不過,我知道她是個聰明的姑娘,卻也是個耿直的沒有什麽城府的女孩。既然我已不想叫她認出來,便露出十分平靜神色,低頭繼續修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