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官是爪牙,若自斷爪牙,必被困囚于牢籠。
當眼前這位昏君一臉嚴肅地說出這番見解時,劉辯就意識到,這昏君其實并不昏庸,相反,他将君主與臣子的相處看得十分透徹。
君臣相處,曆來就是一種零和關系,強勢的君主駕馭臣子,弱勢的君主則被權臣操控,此長彼消。
試問,君臣和睦的例子有沒有?
有,但極少,每出現一例就是一段佳話。
這一點,劉辯自是清楚的,畢竟他從幾千年的曆史中得知了這一點,但靈帝能說出這番見解,着實讓他十分意外。
他忽然覺得,靈帝或許、可能……真的被低估了。
見劉辯欲言又止,一臉詫異,靈帝會錯了意,微笑着問道:“想不明白?”
劉辯這才醒悟過來,搖頭說道:“不,兒臣明白。”
“哦?”靈帝好似有些驚訝。
見此,劉辯便解釋道:“父皇的意思是,宦官可以視爲皇帝的延伸,可如臂驅使,爲皇帝做一些精力不及之事,既爲羽翼,又爲爪牙;若沒有宦官,一旦朝中士人聯合對抗皇帝,皇帝獨力難支,命令或不能出後宮,即所謂被困囚于牢籠。”
靈帝贊賞地點點頭:“我兒确實很聰慧。”
旋即他又問道:“那麽,你如何看待今日大将軍攜諸士人所言鏟除宦官一事?”
此時劉辯已經猜到了靈帝的态度其實與他一般無二,但對靈帝突然提到大将軍何進不免有些疑慮。
難道,這昏君将何進也視爲了梁冀、窦武等人?
在意識到這一點後,劉辯心底忽然泛起兩個截然不同的念頭:是要替何進說說情,亦或是暗地裏推波助瀾,說服靈帝架空何進?
他倒不是對何進有什麽成見,相反,何進對他還是蠻不錯,他架空何進其實反倒是救何進。
問題在于何進身邊的袁紹、袁術等人會如何看待這件事?他們會不會爲此教唆何進,繼而做出曆史上不曾出現的冒險舉動?
『還是莫要節外生枝爲好。』
想到這裏,劉辯故作凝重地說道:“依兒臣看來,舅舅可能未必想當梁冀,隻是被名聲所累……”
靈帝臉上露出幾許意外:“朕隻是問你如何看待大将軍所言鏟除宦官一事……算了,既然你說到這事……”
他猶豫地看着面前的兒子,仿佛既想與兒子好好說說這事但又有什麽顧慮,遲疑半響才問道:“我兒是這麽看的?”
“是的。”
劉辯點了點頭,不動聲色地塞了一些私貨:“據兒臣所知,大将軍多次提及欲鏟除宦官,乃是受士人挑唆,比如前侍禦史鄭泰、司隸校尉袁紹等等……”
“鄭泰、袁紹……”靈帝低喃着,目光深邃暗晦。
半晌,他問劉辯道:“我兒似乎對朝中士人頗有成見?”
這一聽就是在試探,劉辯睜大眼睛道:“不知是何人在父皇面前污蔑兒臣?兒臣對于朝中清流忠臣向來是十分敬重的,比如盧師,再比如太尉曹嵩、太中大夫楊彪、侍中馬日磾……”
靈帝聽得表情古怪,因爲劉辯提到的這些人,都是與後者關系比較親密的,至于司空袁隗、司徒崔烈那些人,劉辯一個也未提及。
甚至于,就連蔡琰的父親蔡邕,劉辯都沒有提及。
“就這幾人?”靈帝驚異而好笑地問道。
劉辯想了想道:“還有南陽太守羊續,此人雖是黨人,卻是真正的忠臣,人稱‘懸魚太守’……”
他将羊續的事迹告訴靈帝,靈帝亦大感驚歎,想不到這天下還有似盧植般甘守清貧的官員。
随後,劉辯又提及了幽州刺史劉虞,依然還是沒有提到袁隗、崔烈等人,靈帝也就明白了,看向兒子的目光又多了幾分贊賞。
随後,父子二人又聊了一陣,可能是覺得談聊的氛圍不壞,劉辯心底的好奇按捺不住了,于是便問靈帝道:“父皇,兒臣有件事不明白,不知父皇能否解惑?”
靈帝點點頭:“你說。”
見此,劉辯拱了拱手,旋即小心翼翼地問道:“父皇賣官鬻爵……莫非亦有什麽隐情麽?”
聽到這話,靈帝臉上浮現幾絲尴尬,半晌歎息道:“我兒是覺得售官一事不好麽?”
“是不太好……”劉辯點點頭,心中也忐忑靈帝會不會翻臉。
然而靈帝并未翻臉,他隻是看着滿池的湖水說起了往事:“朕也知道此事欠妥,然……我兒尚未當家,不知宮内度支。……朕記得當時你祖母想修一修園子,朝中士人大多反對,故你祖母身邊人授以私計,效仿桓帝……”
看得出來他不願意多說,因此說得十分簡短而含糊,但劉辯大緻還是聽明白了,因爲靈帝無法調用國庫的錢興修園子,因此效仿桓帝賣官鬻爵,且後來賣官鬻爵的錢也不充入國庫,而是設爲西園錢。
也不知是否是想到了當年之事心中不快,靈帝冷笑着暴露了心聲:“……何人反抗激烈,朕就将買官之人派到他故鄉爲縣令、爲郡守。彈劾?彈劾又怎樣?罷免一人,再派一人!”
“……”
劉辯一臉驚愕,目瞪口呆地看着無意間放出這番狠話的靈帝,隐隐感覺自己好似聽到了什麽了不得的事。
此時靈帝也意識到自己失言,轉頭看向劉辯,神色不自然地咳嗽一聲,岔開了話題:“朕想到了昔日一樁不快之事,心中有感,我兒不必在意。”
『恐怕不止是一樁吧……』
劉辯心下暗暗嘀咕,但識趣地順着靈帝的意思結束了這個話題。
随後,他又試探着詢問了靈帝有關于西園裸遊館的事,使靈帝尴尬地中止了此次交談:“……時辰也不早了,且朕也感覺有點倦乏,今日就先說到這吧。”
劉辯心中澄明:有關于靈帝那些荒唐之事的傳言,有些來自士人的抨擊,有些出自靈帝對朝中士人的反擊,剩下的那些,還真是這昏君所做的荒唐之事。
“兒臣送父皇回殿。”
劉辯忍着笑拱手道。
靈帝也不知是否注意到了劉辯臉上那壓抑笑容的古怪表情,尴尬地點點頭,沒再多說什麽,在劉辯與張讓等人的相送下回到了玉堂殿。
片刻後,劉辯告别靈帝,帶着趙淳離開玉堂殿。
在走下殿前台階的那一刻,他停下腳步,回頭看了一眼殿内。
不可否認他今日大有收獲,至少滿足了心中的好奇,使他能明白靈帝爲何會做那些荒唐事,同時也使他明白,靈帝在曆史上固然是昏君,但人其實并不昏庸,相反有些事這位昏君看得很清楚。
隻可惜自梁冀爲禍以來,漢室皇家内亂不斷,逐漸失去了威望所緻,反觀士人卻自窦武、陳蕃以來,出現了一群相互吹捧、标榜的清談之士,什麽三君、八俊、八顧、八及、八廚,以作爲天下士人的領袖與标杆。
影響力之廣,哪怕是桓帝、靈帝亦要慎重對待。
更有甚者,這些清談之士還以拒絕朝廷征辟爲榮,一個個以朝堂昏暗爲理由,拒絕出仕,說什麽要等朝堂清明,再出山仕官,感情所謂的高德之士,也隻想着摘他人的成果,卻絲毫沒有舍生取義、捐軀爲國的覺悟?
“哼。”
想到這裏,劉辯便忍不住輕哼一聲。
“史侯?”趙淳在旁驚異道。
“沒什麽。”
劉辯搖了搖頭,返回了崇德殿。
約一刻時左右,張讓匆匆而來,将劉辯請到殿外。
當劉辯問及緣由時,張讓帶着幾分讨好之意解釋道:“是這樣的,方才陛下與殿下談完,回到玉堂殿,陛下便問老臣,南陽太守羊續爲人如何?”
他眼巴巴地看着劉辯,試探道:“……這讓老臣有些好奇,不知殿下與陛下都談了些什麽?”
“父皇與我私下的談話,張公确定想知道?”劉辯的笑容中隐隐帶着幾許深意。
張讓沒來由地一驚,連連說道:“不不不,老臣豈敢窺知殿下與陛下私下的談話,老臣隻是好奇怎麽會提及羊太守。”
做出小小警告的劉辯也不過多敲打,随口說道:“張公不必擔憂,父皇對張公向來的稱贊有加的,不過這次卻未提到張公,父皇隻是問我對諸臣的看法,我便稱贊了幾人,比如盧師,還有太尉楊彪、太中大夫楊彪等等,期間亦提到羊續……對了,父皇爲何提及羊太守?”
“原來如此。”
張讓心中疑慮頓消,壓低聲音說道:“陛下似乎有意調羊太守入京出任執金吾,因此詢問老臣,老臣不知殿下想法,是故……殿下您知道,羊續乃是黨人……”
“那又怎樣?”
劉辯嗤笑一聲道:“張公,年月不同了,我等對一些事物的看法也要有所改變,得弄清楚誰才是真正的隐患。……袁紹、袁術,是黨人麽?
張讓幡然醒悟:“那……老臣去推薦羊太守?”
“唔。”
劉辯點點頭,随即好似想到什麽,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道:“我聽說朝中有些不成文的規矩,官拜三公需向西園繳納一千萬作爲禮錢,九卿五百萬,羊太守可是清廉之官,全部家當恐怕連十萬都沒有……”
張讓會意,連忙說道:“羊太守既是您看重的人,我等豈會诘難?殿下放心,倘若孫璋派人索賄,老臣自然安排人替羊太守擋回去。”
“唔。”
劉辯滿意地點點頭。
次日,靈帝召南陽太守羊續入京赴職,拜爲執金吾。
十餘日後,得到诏令的羊續心中驚疑,但還是帶着妻子前來雒陽。
同期,冀州刺史劉焉也被召至雒陽,改任益州刺史。
冀州刺史一職,經朝中商議,由‘八廚’之一的王芬出任。
在看到這個名字時,劉辯心下微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