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史、太守,貨賂爲官,割剝百姓,以緻離叛。可選清明重臣以爲牧伯,鎮安方夏。……”
三月上旬,劉辯終究還是在崇德殿看到了冀州刺史劉焉這份意在‘廢史立牧’的奏章。
而值得一提的是,無論是張讓還是尚書常侍渠穆,都沒有截留這份奏章率先交給劉辯過目,可見二人并未意識到這份奏章的将對漢室造成的破壞性,甚至于,就連盧植也沒有預測到,劉辯到崇德殿的那會兒,這位盧尚書正仔細琢磨着劉焉的奏章,權衡利弊。
待盧植與劉辯讨論這件事時,劉辯僅草草掃了兩眼,便毫不猶豫地給予駁斥:“不可!”
“爲何?”盧植一臉納悶,畢竟他覺得劉焉的奏章還是挺有道理的
爲何?
因爲‘廢史立牧’乃是造成漢末地方軍閥割據的罪魁禍害,這是已經被曆史所證明的事,還需辯論什麽?
他劉辯一直緻力于加強中央,怎會給予地方坐大的機會?
于是他委婉地對盧植說道:“劉刺史所言州牧,兼管各州軍事與内政、權力太大,難以制衡,一旦州牧滋生野心,所造成的禍事遠非李相如、黃衍、張舉、張純等人可比。”
盧植沉思着點點頭,覺得劉辯的擔憂卻有道理,但同時他也覺得劉焉的建議也不無道理,猶豫道:“因此劉刺史建議由宗親擔任地方州牧……”
“宗親?”劉辯嗤笑一聲,以表達心中的輕蔑。
東漢末年的漢室宗親,有真正忠于漢室的麽?答案是有,但真心不多,比如去年再次出任幽州刺史的劉虞,那就是一位劉辯亦暗自敬重的漢室宗親。
但劉焉不是,曆史證明,劉焉提出‘廢史立牧’建議的初衷,就是想得到一塊可以割據的地盤,從此天高皇帝遠。
因此,劉焉最初屬意的其實是交州牧,畢竟交州離朝廷最遠,他在當地可以安心做他的土皇帝,直到侍中董扶私下對其言,稱益州有天子之氣,劉焉這才想改爲益州牧,可見其野心。
當然,這些就不必對盧植名言了,無憑無據的,隻會讓盧植懷疑劉辯是不喜劉焉。
沒辦法,自從半個月前劉辯在朝議中力呈己見,使并州刺史丁原出任河東太守,将董卓打發爲并州刺史,朝中就難免出現了一些對他不利的風聲,說劉辯是爲了替喜愛的将領關羽出氣,假公濟私,報複董卓,暗指劉辯心胸狹隘。
劉辯哭笑不得之餘,心中自然也有點不高興,私下叫太尉曹嵩想辦法去追查謠言的源頭,可惜并未有什麽收獲。
于是他隻能安慰自己:以他與太子同等地位的身份,腦袋上頂着一個‘小心眼’、‘伺機報複’的标簽,對朝中大臣其實也不失是一種威懾。
但反過來,在盧植、楊彪等劉辯希望拉近關系的臣子面前,劉辯也得愈發注意,免得盧植等人心生誤會。
因此他委婉對盧植說道:“宗親固然值得信賴,但州牧依然權力過大,一旦用人不當就造成一州割據的局面,危害遠勝一郡叛亂。”
“唔……”
盧植看似被劉辯說服了,捋着胡須沉思不語。
但劉辯卻未因此而放松心情,畢竟這麽大的事,盧植一人并不能做主,需要由靈帝召群臣商議——以盧植的性格,既然他看到了這份奏章,就必然會上禀靈帝,由靈帝定奪。
于是劉辯幹脆搶了這事,帶着劉焉的奏章去見靈帝,以便第一時間勸說靈帝。
約一炷香工夫後,劉辯便帶着趙淳來到了溫室殿。
别看三月上旬春季早已來臨,但就因爲氣候仍有幾分寒意,靈帝依舊躲在溫室殿内,估計要等到下旬才會從溫室殿搬到玉堂殿。
得知劉辯親自到來,張讓匆匆迎出殿外,帶着幾分驚訝道:“殿下昨日不是才來見過陛下麽?莫非是老臣算錯了日子?”
他指的,正是劉辯最近隔日便來向靈帝請安的行程。
劉辯微笑說道:“張公并未算錯,我今日是爲此事而來。”
說着,他将手中的奏章拍在張讓胸前。
張讓驚疑地接過奏章,還以爲又出現了類似前長安令楊黨的例子,待看到劉焉奏章中的内容這才松了口氣。
隻要與他後宮宦官無關,那就一切好說。
“殿下請稍後,殿下需要……呃,需要一點時間來整理。”
“唔。”
劉辯微微點了點頭,也不着急。
他也明白張讓口中的‘整理’是什麽意思,畢竟靈帝再荒淫,在兒子面前還是想保留作爲父親的自尊與威嚴,因此隻要劉辯前來拜見,靈帝就會立刻遣退侍酒的宮女,無論是之前還是這幾日。
“我弟董侯有這待遇麽?”他好奇地問張讓。
張讓一愣,半響才明白劉辯的意思,壓低聲音幸災樂禍般說道:“僅有殿下,若是董侯,陛下會讓老臣以身體不适的名義出面。”說罷,他又怏怏地補充了一句:“不過孫璋此人狡猾,他亦知陛下的習性,一般都是上午巳時陛下初醒時帶着董侯前來拜見。”
“哦。”
劉辯微微點頭,心下有些驚訝,看來靈帝對他還是有特殊對待的。
至于原因,他也猜不透那昏君。
不多時,殿内便整理好了,有小宦官出殿提醒張讓,于是張讓便将劉辯請到了殿内。
踏入殿内,這次劉辯倒沒有感受到一股撲面而來的暖意,嗅到的胭脂香氣也比半個月前突然來見靈帝的那一次要淡得多,轉頭一瞧他不禁啞然失笑,原來殿内的窗戶都敞着。
由此可見,靈帝上一回其實也察覺到了,這次沒有犯同樣的疏忽,可惜劉辯還是嗅到了淡淡的胭脂氣。
跟着張讓走到内殿,劉辯便瞧見了半醉的靈帝正坐在一張矮案後,案上擺的并非是酒菜,而是棋盤。
這就要提到這段時間劉辯隔日便來拜見靈帝。
鑒于之前被靈帝有意無意地說了一句,劉辯自是想再好好裝一裝孝子,順便稍微履行一下作爲兒子的義務,而靈帝似乎也希望與兒子親近一些,奈何父子二人實在沒什麽共同語言,再加之劉辯内心深處對這昏君亦有成見,父子二人每次見面,幹坐着閑聊難免有些尴尬。
直到當時靈帝随口一問:“我兒會弈棋麽?”
劉辯回答:“略知一二。”
于是自那之後,劉辯每次前來拜見,都會與靈帝下一盤棋,而靈帝也命人已提前準備好棋盤,父子二人一邊下棋,一邊靈帝再詢問劉辯一些生活、學業上的事,總算是避免了父子二人面對面幹坐着的尴尬。
“兒臣拜見父皇。”
“坐。”
因爲已有過幾次的相處經驗,父子二人相處時也少了幾分尴尬與疏遠,待劉辯依言坐在矮案的對面後,靈帝帶着幾分不解問道:“若朕沒記錯的話,我兒昨日才來見過朕,下一回要等到明日……”
從旁張讓連忙替劉辯說話:“殿下也是怕陛下厭煩,否則,殿下恨不得日日伴随在陛下左右。”
“呵。”靈帝笑了一聲,也不回覆,隻是看着劉辯。
劉辯沒來由地感到一些壓力,遂從懷中取出劉焉的奏章,岔開了話題:“父皇,請您先看看這份奏章。”
“唔?”
靈帝接過劉焉的奏章仔細觀瞧,旋即神色逐漸變得肅穆起來,同時也明白了劉辯今日爲何而來。
半晌,他放下奏章,正色問道:“我兒怎麽看?”
劉辯拱手道:“兒臣以爲‘廢史立牧’不可取……”
說着,他見靈帝擡手做了一個下棋的手勢,遂持白棋先下。
這也沒辦法,畢竟他的棋力比靈帝差得遠了,别看父子二人每次都能下滿整盤棋,但其實劉辯也知道,這是靈帝收着力,想多跟兒子聊聊罷了——不可否認,這昏君在琴棋書畫方面的造詣,都要遠勝劉辯。
“爲何?”
靈帝随手下了一子,随口問道。
劉辯一邊下子一邊說道:“州牧權力太大,易造成尾大不掉的局面。”
靈帝皺着眉頭說道:“可據劉焉所言,委任州牧,可加強對郡縣的控制……”
“兒臣認爲劉刺史言過其實。”劉辯搖了搖頭,正色對靈帝道:“兒臣亦知曉,我漢室當前對地方郡縣的控制,确實是比較弱,尤其是在士族勢力龐大的郡縣,一郡太守的話其實并沒有當地士族豪強的話管用。但廢史立牧,當真能加強對郡縣的控制麽?”
他想到了曆史上的荊州刺史劉表,搖搖頭說道:“刺史也好、州牧也好,都是朝廷任命,其孤身一人赴職,必然會遭到當地郡縣士族的排擠,面對這種情況,他也隻有兩個選擇,其一,與當地士族抗衡,有本事的,壓倒士族,反之,則被士族壓制。若鬥得狠了,不排除當地氏族肝膽殺官,甚至是叛亂,若一州士族皆沆瀣一氣,聯合對抗那刺史或州牧,朝廷也隻能将其罷免,以平息衆怨,父皇您說是不是?”
“唔……”靈帝微皺着眉點了點頭。
見此,劉辯下了一子,繼續說道:“因此,我想大多數的刺史或州牧都會選擇第二條路,即與當地士族親善、合流,久而久之,州牧不再是該州的外人,而好比是該州士族的領袖,他們擁護州牧,而州牧則庇護他們,長此以往,該州就出現了一個以州牧爲首領、各郡太守爲爪牙、境内士族爲暗助的龐大勢力,介時若朝廷頒下的政令與該州士族利益不符,怕是整個州都會站出來,反抗朝廷。那時朝廷所要面對,就不是一個郡的叛亂,而是一個州的叛亂。”
“……”
靈帝沉思不語,皺着眉頭思忖着劉辯的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