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珩輕輕的嗯了一聲,而後繞開話題道:“既然我來都來了,你總不可能趕我走吧。不若賞臉,咱們共飲幾杯?”
永樂觀距離永安城還時有一段距離,一個來回最快也得一個半時辰。
如今永安城内外都飄着雪,外頭風雪交加,刺骨凍人的滋味着實難受。
瞧着薛珩一身淤泥,衣衫沾濕的樣子,甯玖心中有些不是滋味,他去永樂觀所爲何事……不必說,她也知曉。
甯玖的目光落在他如墨一般的長發上,此時他的發因沾了霜雪而微微濕着,貼在腦上。
眼下天氣已寒,濕衣在身上久了,難免不會染上風寒。
她眉頭一蹙,從床榻上起身走到屋中的炭盆旁邊,往裏重新添了好些炭火,見碳火入盆濺出幾滴零星的火星,甯玖擡頭有些不滿的看了他一眼,“功夫好再,也不是這樣折騰的。”
室内的炭火本就燒得旺,甯玖往裏頭添了新炭,拿扇子一扇,紅彤彤的炭火立時又旺了起來,一些紅光落在甯玖的臉上,照的她整個人都似紅得通透。
薛珩眉目舒展,唇畔漾開一笑,整個人因甯玖的話熨帖得不得了。
“你說得對極,方才還未覺得,眼下穿着這濕衣倒是覺得身子發冷。”
甯玖聞言冷笑,“炭火都架上。”甯玖停住手中動作,指着燒得紅彤彤的炭盆,“過來烘一下罷。”
薛珩順勢将身上的玄色大氅解開,目光在屋内環視一圈,猶疑半晌,不知該放之在何處。
甯玖見狀,便知他是何意,纖細潔白的手遞到他的跟前道:“給我吧。”
薛珩一愣,有些難以置信的看着她。
甯玖撇開視線,含糊道:“你這大氅上又是泥點子,又是雪汽。這屋裏頭的地毯和簟席都是我阿爺他們新鋪的……”
說話的同時,甯玖拿着薛珩的大氅走到自己床榻旁,踮腳抖開他的大氅,就着自己的紫檀漆木衣挂将他的大氅挂上。
分明就是擔憂,嘴上卻不承認。
薛珩的唇不由漾開。
心中更是生出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溫馨感,原來與她相處,最平凡普通的事情都可變得如此有趣。
方才她替他将大氅挂好的畫面,就像是個等待丈夫歸來的妻子,而她瞧見他衣上的污漬,不滿訓他的樣子,真是……可愛極了。
以往薛珩與她相處的時候,她都端得高高的,總是有分莫名的疏離,可近些日子與她相處,她好似多了些煙火氣。
趁着甯玖替他挂大氅的空隙,薛珩索性把外頭他帶來的那兩壺酒,連同那個紫檀栖木的桌案都擺好,順便将兩個坐榻也鋪好。
甯玖回過頭來的時候,薛珩拍了拍他自己的坐榻,眼神落在紫檀幾案的對面,示意甯玖坐下。
甯玖的目光往窗外一望,眉頭微凝,眼下這是在府中,若一會兒她父親和兄長前來瞧見這場景,那還了得?
她下意識便要拒絕,但當她對上薛珩那滿含期待的眼神,她拒絕的話便堵在了口邊,一時間有些說不出來。
薛珩見狀道:“這酒可是上好的梨花春,埋了五年,今日我特地帶過來給你嘗鮮的。咱們不飲多,你陪我随便用幾杯,過節應個景,如何?”
甯玖的目光落在薛珩指着的那兩壇酒上,酒壇是紅釉酒壇,瓶口還封着泥,用細麻繩穿着,瓶口封的泥顔色有些發舊,一看便有些年份。
一想起上次自己醉酒後的失态,甯玖便有些心有餘悸,不敢輕易點頭。
薛珩見狀揚眉一笑,偏頭道:“莫不是想起上次……你不敢飲,怕了?”
他含笑看她,聲音似乎也被室内的爐火烤化般響在甯玖的耳邊,有種溫柔的懶懶味道。
末了,他攤開手,挑眉看她道:“放心吧,就飲幾杯。”
甯玖見他眼底帶笑,顯然是瞧不起自己,有些賭氣,走到薛珩對面鋪好的坐墊上席地坐下,“誰說我怕了?不過是喝個酒而已。”
薛珩見她毫不認輸的模樣,覺得有些好笑,目光在屋内環視一圈。
甯玖見狀,不等他問便道:“可是要溫酒的用具?你等着我去取。”說罷,甯玖就起身繞過薛珩,到一旁的櫃中取來一套溫酒的用具。
甯玖将東西拿到坐榻旁便擱在桌案上不管了。薛珩笑着接過甯玖手中的那些用具,敲掉封口的泥土,将裏頭的酒倒入工具當中,溫煮起來。
未過片刻,屋内便飄散了一陣濃濃的酒香。
薛珩将溫好的酒遞到甯玖跟前。
甯玖接過杯盞,先是微微一嗅,隻覺酒香撲鼻,有種說不出的醇香暢,心中的饞蟲被勾起,她先探出舌頭勾了幾滴酒。
品了品,目光微亮,而後将手中酒盞内的酒液一飲而盡。
芳香醇厚,餘味悠長,果真是好酒。
三杯酒下肚,甯玖便覺渾身暖洋洋的,舒服極了。
今日是除夕,方才在晚宴上爲了應景,她已飲下了一些酒水,眼下再飲,便覺有些微醺,紅霞立時浮上了臉,薛珩見狀,迅速将甯玖手中的酒盞撤掉,甯玖見狀眉頭微擡,眼風從薛珩身上掃過,“你幹什麽?”
薛珩道:“你臉色已紅,爲了避免醉酒,還是少飲些吧。”
甯玖本想下意識點頭,可随即一想起方才腦中那些揮之不去的場景,便覺有些澀然,薛珩這酒味道極好,她現在不過是有些微醺罷了,意識清醒得不得了。
飲酒能讓她暫時忘掉一些煩惱。
既然如此,爲什麽要停止?
甯玖看着他,搖頭道:“我再飲幾杯便歇,我自己的量,自己心中有數。”
薛珩也知甯玖是個有分寸的人,見狀也不再阻攔,反而舉起手中杯盞對着她道:“願你新的一年,笑顔常駐,喜樂安康。”
簡簡單單的八個,平淡得不能再平淡的語氣,卻在甯玖心中掀起了一陣不小的波瀾。
回想與他相識,好似就在昨日,可不知不覺中,竟已過去一年。
時間過得,真是快啊。
甯玖的腦海裏不由自主地浮現出與他二人相處的點滴,握酒盞的手下意識收緊,薄唇微微抿着,而後擡眸對着薛珩淡淡點頭,“你也是。”
甯玖的确是喝了一定的量後便不再多飲,算得上十分克制。
可惜,她估錯了一件事情。
譬如不同的酒摻在一起,比平日的許多酒水要醉人的多。
而甯玖今日喝的這兩樣酒先後入肚後竟發生了反應,是以未過多久,甯玖便覺身上越來越熱,連臉蛋也因體内的酒意蒸得紅彤彤的。
她覺得自己的意識有些飄忽,整個人處在一種輕飄飄的世界裏,此刻她無需去想複仇,無需顧忌其他,煩惱全部散去,快活自在極了。
起先,甯玖還能自如的應答薛珩口中的一些話,但漸漸的便有些意識模糊了。許是酒精在她的體内發酵,她的反應也變得遲鈍起來,口中不時發出“嗯唔”之類的單調音節,整個人有種嬌軟的感覺,與她平日裏刻意營造的那副清冷模樣完全不同。
薛珩見她這般模樣,便知她也有了幾分醉意,于是便主動道:“今日天色已晚,團圓酒也喝了,我便先告辭了。”
甯玖聽到他說要告辭,心底下意識的不願,“嗖”的伸出了手,左手撐在面前的桌案上,右手拽着薛珩的胳膊。
薛珩見狀,先是微訝,而後笑着搖頭,試圖将甯玖的手從自己的胳膊上拿下,但甯玖卻将手指拽的緊緊的,仿佛她手中拽着的不是一片衣衫,而是一件對她而言極爲重要的東西,絲毫不願放手。
甯玖的眼泛着幾分霧狀迷蒙,明麗的大眼水靈靈的。
此時此刻,她雖未發一語,但眼裏寫滿了不舍與挽留。
薛珩心神一動,覺得整顆心都在因她這般勾人的眼神顫動,他握住甯玖的手也開始漸漸熱了幾分。
最是銷魂的撩撥往往是在不經意間流露出的,此刻便是如此。
他忙将視線離開,不敢直視甯玖,沉聲道:“你醉了,今,今晚我便先行告辭。”
甯玖搖頭,自覺自己清醒得很,“我沒醉!”
一般說出這番話的人,多半便已醉了,且還醉得不輕。
薛珩知曉該如何應對醉酒之人,便順着她的意思點頭道:“嗯,我知你未醉,你先将我放開,可否?”
甯玖搖頭,反應有些慢,她想了幾瞬後開口道:“不行,我将你放開,你就要走了。”
她的聲音比平時嬌軟,像是一片柔軟的花,因風拂動,悠悠轉轉的落在薛珩的心頭,讓他心旌動搖,難以自已。
對于甯玖的挽留,薛珩有幾分意外,但更多的還是欣喜,雖然他知此時甯玖多半神志不清,但她此時此刻面上流露出來的挽留,和着對自己的信任與依賴,都讓他的身心得到了一種極大的滿足。
她在挽留他,她的内心……是不舍他的。
思及此,薛珩的唇角不由自主的上揚幾分,空着的右手握住甯玖緊緊揪着他左手胳膊的那隻手,他的手掌很大,輕而易舉的便将甯玖的手納入了他的大手之中。
他的手帶着繭子,而她的手卻是柔韌得很,兩人的手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感受到薛珩手掌傳來的微微熱度,甯玖即使意識不清醒,也覺得有幾分不自在,下意識随着心中的想法,将自己的手拿開。
她将手拿開後,又好似突然想起什麽似的,忙擡頭直直地盯着薛珩,像是活像他跑了一般。
薛珩見她這般孩子氣的舉動,不由失笑,握拳抵在唇邊,心生生出了幾分逗弄她的念頭,畢竟這樣的她不是平日裏輕易能瞧見的。
薛珩眉頭一揚,對甯玖道:“爲什麽不要我走?”
甯玖面上浮現出幾分不解之色,眸光仍是迷迷蒙蒙的看着薛珩,像是不清楚他在說什麽似的。
薛珩迎着甯玖的目光,接着道:“爲什麽不要我走?你要我留下,總得有個留下的理由。”
甯玖可憐巴巴的盯着他,臉頰跟染了桃花似的,紅撲撲的,嬌豔極了。
對于薛珩的問題,她蹙眉地搖了搖頭,似乎并不想回答的樣子。
薛珩見狀道:“既然你不答,那我就走了?”
說罷,薛珩起身做出一副欲要離開的動作,甯玖見狀,潔白的貝齒咬了咬下唇,“我,我不願一人呆着,你陪我說說話罷。”
是了,若是一人呆着她便止不住回想那些讓她幾欲泣血,絕望無助的回憶。
自她重生以來,這些回憶每到夜裏便出來啃食她的身心。
她覺得有些累了,想要歇上一歇。
甯玖意識朦朦胧胧的,她雖知道她和薛珩在一起,卻不知該如何與薛珩對話,平日裏的冷靜自持都因酒意消融殆盡,整個人的感官都變得遲緩得許多。
但與薛珩相處,她能感受到輕松自在,放松。
這種感覺是她平日裏少有的,所以對于薛珩的離去,她才會随着心意生出挽留。
甯玖見他久久不答,擡眸,目光帶着幾分小心的看他,半睜着迷蒙的眸子,“你不願陪我說說話嗎?”
目光帶着三分期待,三分小心,還有幾分若有似無的期待,這樣惹人憐愛的目光,看得薛珩身子一熱,恨不得上前将她收入懷中,讓她想說什麽,便說什麽。
但他絕對不能對醉酒的她做這種事情,如此行徑,未免落于下乘。
薛珩握拳咳了兩聲,掩飾自己的不自在,迎着甯玖的目光,點頭道:“好,我就在此,哪兒都不去。”
甯玖聞言,嬌豔的唇邊漾開,如同沾了露的話,整個人有種說不出的嬌豔。
薛珩不敢再讓她多飲,便将剩下的酒全部撤掉,與甯玖相對而坐,不時的與她說一些他聽聞過的趣事。
聽着聽着甯玖的眼皮子逐漸變得沉重,頭時不時的往下一沉。
終于,甯玖再也忍不住地頭磕在了面前的桌案之上。
薛珩說話的動作止住,目光滿含愛意的看着她,伸出手輕輕的撫了撫她的發。下意識往外瞧了眼外頭的天色,時候的确不早,他該走了。
薛珩起身繞過橫在他與甯玖二人中間的一張桌案,到她身旁屈膝,欲将她抱回床榻之上。
甯玖卻在此時忽然擡頭,目光空洞,臉上還挂着幾行清淚。
甯玖面色蒼白,瑟瑟發抖,搖頭哼道:“不要……不要……”
薛珩見狀眉頭一蹙,輕輕拍撫着她的背,柔聲安慰道:“清醒些,隻是些噩夢罷了。”
聽到薛珩的聲音,甯玖的目光慢慢恢複了些焦距,但她方才因醉酒而染得绯紅的臉,依然是紅色一片,看樣子酒意還未退。
甯玖半夢半醒之間看見了一雙眼,這雙眼生的極爲好看,眼尾還微微上挑……
甯玖見狀,鼻頭一酸,忙上前捉住薛珩的脖子,将頭埋在他的肩上,一邊拍着他的背,一邊痛苦道:“對不起,對不起……”阿娘,對不起你。
阿娘,沒能夠好好地護住你。
這雙眼,是她在午夜夢回中見過無數次的眼。
眼前這人一定是她的翊兒,是她那被端王殘忍害死的兒子……
甯玖隻看了一眼便不敢再多看,連忙擁住他,以證明眼前的翊兒不是幻境。
甯玖埋在薛珩的肩頭,無聲抽泣,她渾身透露出的那種悲痛和絕望,讓薛珩的心不由得爲之一震,沉到谷底。
她究竟夢見了什麽?竟會痛苦成如此模樣!
薛珩嘗試着安撫她,但始終不奏效。
薛珩唯恐她沉傷過度傷及身子,想了想,最後一手往她肩上一拍,讓她沉沉睡了過去。
待甯玖失去意識後,薛珩将她抱上她自己的床上,細心的替她掖好被角,守在她的床榻邊上。
這一夜甯玖睡得很不安甯,其間有幾次滿頭大汗,神色痛苦,但好在有薛珩陪在身旁,始終緊握着她的雙手,她才安定得多。
不知不覺,外頭天色漸亮,薛珩見狀這才松開甯玖的手,他的目光落在甯玖的臉上,心情很是複雜,而後他躬身上前,在她的額上落下輕輕的一個吻。
無論發生何事,他總會護她周全。
薛珩将屋内收拾幹淨,把他帶來的兩罐酒收走,離開了甯玖的房間。
薛珩離開未多久,紫蘇便到了甯玖的屋外,打開門後,聞到滿屋子的酒氣,她眉頭一皺,“哎呀”一聲,加快了步子邁到床榻之前。
見甯玖還未醒,紫蘇面色猶豫,想了想,最後隻好又退了回去。
此次被宣德帝派去北邊赈災的太子和端王等人不斷的送來了好消息,說是連下了一個多月的大雪終于停止。如今北方的災情已然穩定下來,接下來便隻需安撫好百姓,幫助他們順利度過冬天即可。
宣德帝聽到這個消息十分高興,雖然此次太子寒疾複發,讓端王代他去辦理這些事情,失了在百姓的面前樹立起一個好的形象機會,但端王在能幹也是太子底下的人手,端王做得好,又能如何?到最後這功勞還不是落在了太子身上。
除夕之後,宣德帝宣布封筆,但由于今年情況特殊,有諸地的災情需要處理,是以明面上正月宣布封筆,實則宣德帝時不時的便要在禦書房裏處理政務,批複奏折。
元宵節過後,北方草原忽然傳來一個大事。
突厥王庭發生政變,左右賢王欲殺老可汗取而代之,小可汗阿史那穆爾覺察此事,率一衆親系與左右賢王殊死抗戰,最後成功将左右賢王斬于王帳之外。
阿史那穆爾将左右賢王斬殺之後,用了一個多月的時間肅清左右賢王等叛黨餘孽,凡是與左右賢王有關的人,一律斬殺,手段雷霆,對付叛黨可以說是十分殘忍。
這個時候老可汗已然病入膏肓,左右賢王已死,阿史那穆爾最大的威脅也就不存在了,這突厥可汗之位自然而然的落在了他的身上。
宣德二十年二月初,阿史那穆爾拿着宣德帝早先便授予他的旨意,成功從老可汗手中接下突厥可汗的職位。
原本爲小可汗王妃的甯珊也由此被阿史那穆爾封爲突厥王後。
而在此時,北上赈災的太子一行人也已結束了他們的任務,啓程南下,回返永安城。
二月初九,太子等人日夜兼程行了大半個月,終于抵達了永安城。
此番太子和端王北上赈災與百姓同吃同住,救民于水火之間的事迹早已傳遍永安城。
是以他們返京的那日,永安城的百姓早早便圍在城門口,夾道相迎,迎接歸來的太子殿下還有端王。
是了,此次赈災時端王的種種行爲,讓好些百姓對他都贊不絕口,着實是赢得了不少民心。便是在永安城,現在人們提到端王,也不再是以往那個呆闆懦弱的印象,取而代之的是仁慈善良。
此次端王和太子的差事辦得極好,宣德帝十分高興,在朝會上好好的誇獎了太子和端王一行人。
宣德帝原本對端王有些不甚滿意,但經過此事後,對他的印象稍改,看他也稍微順眼了幾分。
因端王此次立下不少功勞,宣德帝賞賜了端王不少東西,以示嘉獎。
端王回到府後,幕僚公孫先生便求見于他。
端王将公孫先生請入屋中。
公孫先生已有幾月未見他,此次瞧起他來比之以往竟消瘦了許多,見此,公孫先生不由得撫須一笑道:“殿下如今這模樣,瞧着甚好!這次你北上赈災,一路與百姓同吃同住,平易近人的聲名,怕是已然傳了出去。接下來聽聞殿下仁慈名聲之人,前來投靠者也必會更多。”
端王不掉幾斤肉,怎麽能體會他愛民如己?
端王聞言點了點頭道:“公孫先生所言極是,這次的赈災能處理得這般完美,也多虧了公孫先生獻計。”
此次之所以能将這赈災一事辦得如此漂亮,其中自是少不得公孫先生的功勞。
公孫先生也不推脫道:“這些法子固然有用,但若非有端王這樣的賢者去執行,某的法子又豈能奏效?”
他話音一落,與端王對視一眼,二人齊齊發出一聲響亮的笑。
公孫先生忽然想到什麽似的,一拍額頭道:“對了,殿下離去的這幾日,暗衛已查到了楚王的底細。這楚王府雖戒備森嚴,他的行蹤很是神出鬼沒,有時候經常消失十天半月,所以我懷疑楚王和玄衣衛關系非同一般。”
“玄衣衛?”端王聞言眉頭微蹙,想起公孫先生方才說的話,不由恍然。
是了,平日楚王素來是以赴纨绔的樣子示人,他時常以外出遊山玩水爲由出入南秦。他常常是上半月還在永安,下半月便至洛陽,再過半月,或許人又跑到江南去了。
原本端王認爲楚王是真的纨绔,可而今想來……他的這些行爲倒是有些掩人耳目的意思。
端王點頭道:“既然如此,那便繼續查。”
公孫先生點頭道:“我也是這個意思,總之,這楚王其人不必小觑。”
端王又問,“這段時日太廟裏的齊王那邊情況如何?”
公孫先生撫了撫胡須,眸光微沉道:“這些時日來,齊王一直安分守己,并未有出格之行。”
端王聞言,不由一笑,表情略有些譏諷道:“是嗎?安分守己?莫不是以爲安分守己,我便沒辦法對付他了嗎?等再過幾月事情辦妥之後,太廟那邊便按原計劃行事。”
公孫先生點頭。
“殿下,既然你賢名已出,這接下來的日子便要好好利用這次機會好生招攬人才,赢得民心。”
端王點頭,“先生的意思我清楚,不過眼下還有太子黨在前,我若太過招搖,恐怕會引起宣德帝的猜忌,我們還是穩妥行事爲好。”
公孫先生點頭贊同道:“殿下此言有理。”
二月月底,天氣由原本的寒冷漸漸轉暖了些。三月份的春闱即開,南秦境内的讀書人個個全力以待,做足了準備,意圖在下月的春闱當中脫穎而出。
甯珏這些時日便呆在府中溫書,以做最後的鞏固。
時下有個習俗,若是家中有兄弟下場奔考,姊妹的就需要爲自己的兄弟送上一份禮物,以求高中的好兆頭。
甯珏的行囊已經收拾妥當,他後日便要赴考。
東陽侯府雖分了家,但甯玖與三房那邊的人倒是時常有往來,所以今日一早,甯四娘便親自來甯府拜訪,特地帶了她爲甯珏準備的禮物。
當然,作爲三房庶女的甯珍自然也有準備禮物,但不曉得是什麽原因,臨行前她忽稱不适,推了蔣氏與甯四娘,窩在府中不出。
最後蔣氏和甯四娘隻好作罷,撇了甯珍,自己來到了東陽侯府。
而如今身爲太子良娣的甯瑜,昨日也派人送來了一方上好的硯台,爲甯珏助威。
甯珏将蔣氏和甯四娘引入前廳之後,便差人奉茶,與她們二人攀談起來。
甯珏面上帶着柔和的笑意,對二人道:“三叔母和四娘不必拘禮,在此處便跟在自家一般,無需講究那麽多。”
蔣氏和甯四娘見甯珏面色柔和,态度友好,心中的那絲擔憂也不由放下許多。
甯四娘忙吩咐自己的丫鬟上前,将提前備好的東西呈上道:“長兄,過幾日你便要下場了,今日四娘這個做妹妹的,自然要來奉上一禮。”
甯四娘道:“這支筆是我年初在明文堂時取得好成績,赢得的一支上等狼毫筆,這筆算不得什麽,但到底是獎賞得來的,總有個好兆頭。我今日将此筆贈給兄長,望兄長高中。”
言罷,甯四娘輕松一笑道:“兄長不會嫌棄我這禮物吧。”
甯珏聞言一笑道:“四娘的一片拳拳之心,我怎敢嫌棄。這筆我歡喜得很。”
甯四娘聞言也是一笑,而後她又示意丫鬟将一方硯台拿出道:“這五娘子呈給兄長的硯台,她今日身子不适,不便前來,讓我轉告兄長一聲。”
甯珏落在甯珍送的硯台上,目光略有些淡,面上依舊維持着得體的笑意道:“既然五娘身子不适,也是情有可原。這方硯台我收下了,等到回去之後,你們必要代我向她表示感謝。”
蔣氏笑道:“這是自然。”
蔣氏和甯四娘将東西送下之後,便不欲多留,與甯珏揮手告辭。
甯珏剛将甯四娘送走,還未來得及吩咐下人将甯四娘和甯五娘送的東西收下去,便見一輛馬車悠悠的行至東陽侯府的門口,接着從車中下來一個身着淺色道袍的小娘子,見此甯珏眼光一亮。
甯珏見甯玖身後的沉香手中拿着一個包袱,面上的喜色更濃,“讓我猜猜,這次六娘要給我送什麽?”
甯玖跳下馬車,走到甯珏面前,微一笑道:“我好不容易回次家,兄長倒是不念我,反而惦記起我手中的東西來了。”
甯珏聞言一笑,屈指敲了敲甯玖的頭道:“爲兄哪裏是惦記你的東西?是你送的我才惦記,旁人送的,我惦記做什麽。”
說着甯珏想到什麽事道:“不過六娘來的真是不巧,方才四娘和三叔母來了,剛剛回去。”
甯玖下意識道:“三叔母和四娘來做什麽?”言罷,她恍然道:“想必是前來給兄長送高中禮的吧。”
甯玖打趣道:“四娘同我都給兄長送了禮,想必兄長今年必然能取得一個極好的成績。”
甯珏點點頭,不置可否,忙道:“快進去吧。”
眼下還有些寒冷,站在門口說話,畢竟不是個好地方。
甯珏将甯玖引入大廳,甯玖的目光便被擱在桌上未來得及收下的兩樣東西給吸引了目光,她先是看了一眼那方玄色的硯台,然後目光落在那隻做工十分精緻的狼毫筆上。
甯玖見狀眸光浮動,歎道:“呀!這支狼毫筆品相極佳,一看便非凡品。”
甯珏點了點頭道:“這筆是四娘方才送的,說是前些日子她在明文堂取得好成績而獲贈的。”
甯玖點了點頭,轉身看了沉香一眼,沉香見狀連忙上前,将手中的東西奉上,甯玖道:“我送兄長一個硯台,望兄長這次能穩定發揮,取得佳績。”
甯珏聞言一笑,忙讓人将甯玖送的硯台收下。
“難得回來,今日便在府裏用膳吧。”
甯玖點了點頭。
她的目光再次落在甯四娘送的那支狼毫筆上,目光微微眯了眯,總覺得有些不對勁。甯玖行事素來謹慎,心中有所懷疑,腳步便不由自主向前,走到她那隻放着狼毫筆的托盤前頭,将那筆拿起細細端詳,又屈指彈了幾彈,忽然發現這支狼毫筆的中間是中空的。
見此,甯玖面上的神色變沉,她将那筆舉起,借着日光,仔細的在筆上掃視起來,忽的,她見筆上方三寸的地方有一條細縫,若是不細看,怕是看不出來。
甯珏見甯玖又是彈又是瞧的,心中不由疑惑,走到甯玖跟前問道:“怎麽了?這筆可是有何問題?”
甯玖點了點頭,将筆在手中把玩了幾番,随後将筆輕輕旋開,發現那筆裏頭竟然藏了一個紙條。
甯玖見狀忙将筆不動聲色的借着袖子藏住,笑道:“我就是瞧着兄長這筆眼饞的緊,若非這是四娘送給你的禮物,我必然會将這筆要了去。”
甯珏見狀,目光微微一動,面上笑着屈指敲了敲甯玖的頭道:“你倒真是貪心。”
随後甯珏對府中的下人道:“都下去吧,我和六娘有事要單獨談談。”将所有的奴仆都驅散下去後,甯珏面色變得沉重,問道:“怎麽了?”
甯玖将那支狼毫筆拆開,将藏在筆杆内的紙條抽了出來。
這不瞧不要緊,一打開發現那小小的一卷紙條展開後,竟有成人手掌的兩倍大小,那紙上用極細的筆寫着蠅頭小楷。
紙上寫着的是一番以治民爲題的策論。
兄妹二人見狀面色齊齊一變。
家中兄弟姊妹四個,高中裏雖然不冷,待到考場,按規矩也是需三日不離身的,甯珏此番前去,自然也是需将這些禮品帶在身旁的。
屆時若出了什麽意外,甯珏的這支筆被人發現,他便是跳入黃河也洗不清了,甯珏面色一沉,面色極冷的看着甯玖道:“四娘她……”
甯玖聞言眼眸微閉,下意識搖了搖頭道:“四娘的爲人我很清楚。”
若這東西真是她弄的,怎麽可能由她親自送出手來?
甯玖道:“今日四娘前來送禮的時候,可有發生什麽異常?”
甯珏聞言道:“今日她與三叔母二人來的時候說,本來五娘也是要一同前往的,但臨行時她身子不适,于是便讓四娘将她的禮物代爲轉交給我。難道……”
甯玖眼眸一沉,幾乎是瞬間便将目标鎖在了甯珍的身上,甯玖收緊拳頭,咬牙,“一定是她。”
甯珏道:“六娘爲什麽斷定一定是她?”
“兄長有所不知,她對我早有不滿,三房分房之後,她對我們大房更加不滿。此事必然是有什麽人買通了她,讓她趁機做下這種事來。”
至于這個人,甯玖的腦海中浮現出了端王的面孔,牙咬得緊緊的。
甯珏聞言冷冷一笑,“莫非是二房的人買通了她?”
甯玖道:“她受二房的人買通也是有可能的。”
“他們既然想害我,那我們倒不如送份大禮回去。”
甯玖聞言道:“兄長是想?”
甯珏點點頭,面色決絕道:“自然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既然二房的人想害他,那他倒不如趁此機會給二房的人也加加料,徹底斷送甯二郎的仕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