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理來說,此處本看不出什麽起伏,可他的腦中不由自主地便勾勒出了那日在山洞裏光線明明滅滅照在她玉似的肌膚上的畫面。
薛珩正兀自看得入迷,忽然見甯玖抿了抿唇打算拱手告别。
他的心中生出一種不舍,趕在她告辭前連忙道:“看在你這次前來報信的份上,我也有一件事情要告訴你。”
是了,自昨日宣德帝答應他的請求之後,薛珩便覺十分欣喜。
這種心中藏了一件喜事,卻無人能夠分享的感覺,實在是憋悶得很。他很想與甯玖分享此事,卻苦于一直找不到機會。
眼下時機正好,他借此機會将此事告訴她,順便瞧瞧她的反應。
甯玖不解,“何事?”
薛珩沉聲道:“陛下已經答應解除你與太子的婚約。”
甯玖雙眸睜大,愕然道:“這消息可屬實?我與太子的婚約乃是禦賜婚約,怎可如此輕易便解除?”
薛珩看到甯玖如此驚愕的表情,心中不由得泛出一陣陣澀然,說出的話不由自主便帶了些微怒,“這等消息豈能有假,信與不信随你便是。”
若是甯玖仔細聽,或許能辨出此時他話中隐隐含着的一種類似撒氣情緒。隻是她一門心思都放在他方才所說的内容上,并沒有發現他微妙的語氣變化。
甯玖眸色微沉。
玄衣衛的消息不可能有假。如此一來的話,想必楚王真的說動了宣德帝。
甯玖不由得伸手撫了撫額,心中有種無可奈何的感覺。
按理來說,薛珩做出這種事情,她本該是憤怒難當的,也許是他提前知會過她,也許是出于一種對薛珩的愧疚,甯玖此時聽了這個消息,并沒有如她想象般的憤怒,更多的竟是無可奈何。
事到如今,她也應該找一些應對之策,好讓自己不處于太過被動的局勢才是。
思索片刻,甯玖擡眸道:“薛都尉,六娘有個不情之情,不知薛都尉能否指點一二。”
“你說便是。”
“薛都尉可知楚王的弱點……或是秘密?”
薛珩聞言,先是一愣,而後心下微怒,甯玖這話的意思擺明了是想要借楚王這短闆與他商議,得知甯玖這個想法,薛珩心下一惱,暗哼一聲,想借此來拿捏他,門都沒有,除非……除非拿你自己來抵……
薛珩道:“聖上決定的事情,我也無力更改。”
他有些後悔方才将這事兒告訴她了,白白壞了他的好心情。
不過好在方才他提及此事的時候,她并未發怒,臉上隻是有些無可奈何。
若是換做以往她遇上這類事情,她必然會發怒,而後找出一擊必勝的方法來對付自己,可方才她隻是問了他的弱點。
甯玖聽到薛珩的聲音裏顯然是一副不願多談的語氣,當下便識趣地住了口。
薛珩道:“你剛才提及的事情,一會兒我便會派人去查。”
想了想,薛珩又補充道:“若有動靜,我會知會你。”
甯玖點頭,而後拱手告退。
出門的時候,迎面吹來了一陣風,她下意識擡手,卻見一絲細白的東西吹到了她的臉上。
甯玖覺得微癢,伸手往臉上摸了一把,一根銀白細長的東西落在了她的手心。
狗毛?甯玖目光落在手心,不由得有些疑惑,想了想,随後釋然。
這地方是西市,西市胡人多,愛豢養動物,應該是哪家的狗脫毛了。
從珠寶鋪子出來之後,甯玖便徑直回了東陽侯府。
*
突厥公主遇刺一案查了兩天,終于水落石出。
禁軍在回鹘使臣居住之所的行囊裏,發現了他與晉王往來的書信。
書信被作爲證據呈給宣德帝後,宣德帝十分憤怒,當即派人包圍了晉王府,将晉王捉拿歸案。
晉王因此次事件再一次被下入了刑部大牢。
尚書右仆射崔缇聽聞這個消息之後,十分震驚,不顧天色昏暗,當即便行色匆匆地趕到了刑部大牢。
因此事牽涉甚廣,關系重大,宣德帝已下令未經允許,任何人不得探視。便是崔缇,也隻能被人堵在刑部大牢之外。
正在此時,牢中負責看守晉王的獄卒行色匆匆,十分驚恐的出來,對守門的獄卒道:“大事不好了,晉王殿下方才在牢中咳血不止,疑似中毒,煩請速将此事告知鄭尚書。”
崔缇在旁邊聽到這話,神色大駭,瞪大雙眸道:“你說什麽?晉王殿下咳血了?你們還不速去請太醫來替他診治,若是晉王的身子有個三長兩短,你們擔待得起嗎!”
守門的獄卒聽此面色也是驚慌不已,對他旁邊的人吩咐了幾聲,忙邁開大步去尋刑部尚書。
未幾,刑部的鄭尚書便帶着一位郎中出現在了牢獄門口,見崔缇橫在門口,刑部尚書正想勸退他,可轉念一想,很快改變了主意。
眼下晉王雖已被下入牢獄,且此次證據充足,瞧着晉王似乎再無翻身之地……
但此次突厥公主遇害的案子還未經過終審,晉王也好,崔缇也罷,二人在朝中經營多年,好歹也有些根基,不到最後一刻,人都不能得罪死。刑部尚書在朝中爲官這麽多年,自然知曉這個道理。
若是此時牢獄裏的晉王真有個什麽好歹,屆時擔責的必然是自己。
眼下正好崔缇在此,倒不如讓他與自己一同進去。
想了想,鄭尚書便邀崔缇與他一道進去。
崔缇求之不得,連忙應承。
一衆人等入了刑部大牢,遠遠的便看見晉王癱倒在鋪着幹草的牢中捂着肚腹,滿頭大汗,疼得直打滾,唇間還時不時溢出幾聲痛苦的低吟。
看起來,情況十分不妙。
崔缇看到晉王這般模樣,呼喊一聲:“晉王殿下。”
随後,崔缇連忙催促跟在刑部尚書身後的那個郎中,“你還磨磨蹭蹭的幹什麽?快些進去替晉王殿下診治。”
郎中抹了抹額頭的汗,待那獄卒打開刑部的大門,他便連忙進去替晉王把起了脈。
那郎中的右手把着晉王的脈,把了半晌,臉色越來越黑,最後他誠惶誠恐地在崔缇和鄭尚書的面前跪下,“鄭尚書,崔仆射。這晉王殿下身中奇毒,毒已入骨,某實在無能爲力,還是盡快請宮中的禦醫們來爲他診治吧。”
崔缇聞言後,面色變得極沉。
崔家乃是晉王的母家,他們崔氏這一系的榮辱全部系了在晉王身上。屆時若是晉王能夠成功上位,榮登大寶,那他崔氏一族在南秦第一世家的第一位将無人撼動,屆時那王氏比起他們崔氏又算得了什麽。
所以,晉王絕對不能出事,絕對不能落敗。
否則他們崔氏這麽多年付出的人力、物力、财力,豈不是付之東流。
崔缇忙向刑部尚書道:“鄭尚書,此事十分蹊跷,晉王殿下剛剛入獄便身中奇毒,顯然是有人要害他滅口。此次突厥公主被殺之事也甚是蹊跷,當時晉王壓根沒有參加宮宴……鄭尚書在刑部任職這麽多年,想必諸如此類的案件見得不少,眼下當務之急是将此事奏請陛下,速讓禦醫來替晉王殿下診治。”
刑部尚書點了點頭道:“此事崔仆射不必擔憂,臣立刻進宮,将此事奏請陛下。另外,臣會派幾個郎中先盡全力,将晉王殿下的毒素穩定住。”
崔缇點了點頭,向刑部尚書道謝了幾聲,随後便陰沉着臉出去。
上一次的風波才剛剛過去,這一次晉王又被卷入了這麽大的事情當中。
崔缇咬了咬牙,神情十分憤恨,真是可憐他一大把年紀卻還要爲這些事情奔波操勞。
思索半晌,崔缇對自己的親信道:“你速去查一查這些日子晉王可有什麽異常,事無巨細,務必要及時向我禀報。”
那位親信點頭,很快身影便消失在人群之中。
崔缇回了梁國公府後,茶喝了一杯又一杯,不住的來回踱步。
未過多久,崔缇聽到了一陣匆匆的腳步聲,他連忙回頭朝門口迎去,正好見自己的親信進來,忙道:“怎樣,事情可有什麽眉目了?”
“主上,這幾日晉王殿下并無什麽異常。自上次的事情之後晉王殿下便一直呆在府中,哪兒都沒去,可謂是低調至極。要說唯一的異常便是晉王最近新得了個姬妾,百般恩寵,十分稀罕。”
“姬妾?”崔缇下意識的皺眉。
“那姬妾本是平康坊的一名紅人,前幾日晉王殿下才替她贖了身,納入府中。”
崔缇聞言,眉頭皺得更緊,袖袍一揮道:“真是荒唐!聖上明明下了禁令。他明面上大門不出,暗地裏卻去逛窯坊,是真不怕被人知道他陽奉陰違嗎?”
崔缇又接着問道:“除此之外便無其他什麽異常嗎?”
“确無異常。”
崔缇雙手背負在身後,心念飛轉,而後眸光一凜,眸中綻放出幾分銳利之色。
崔缇爲人圓滑世故,計算缜密,他從不小瞧任何人,任何事。
這平康坊的姬妾看似低賤,沒有任何問題,但若真是被什麽有心之人差使的話,那便糟糕了。
想到這一層,崔缇心中疑惑更甚,他道:“現在那姬妾在何處,我要親自去審一審她。”
崔缇的心中有種強烈的預感,晉王最近納的那位姬妾與他此次中毒之事,有極大的關系。
下屬道:“那姬妾現在晉王府中,隻是晉王殿下昨日被禁軍捉拿的時候,晉王府也一必被封了,眼下晉王府外處有重兵把守,恐怕……”
面上浮現幾分爲難之色。
事已至此,崔缇也顧不得什麽避嫌了,眼下若是他們想要将那姬妾從晉王府中請出來是絕對不可能的。
不過若是他親自進去的話,此事倒是有幾分可行性。
崔缇整了整袍服,而後大步邁出道:“備車,我親自去晉王府一趟。”
很快,崔缇便乘車趕往了晉王府外。
此時此刻晉王府已然被貼了封條,門外确實如方才那親信所言,處處都有重兵把守,且這批禁軍爲首的,竟是左金吾衛大将軍王洵之王四郎。
崔缇看到王四郎的時候,面上不由勾出一抹深笑。
呵,竟是王四郎!王家與他崔家素來不和,聖上派王詢之來看守晉王府,還真是打得一手極好的如意算盤。
崔缇注意到了王王四郎,王四郎也遠遠的瞧見了他的身影。不過由于距離尚遠,他的目光隻匆匆的從他的身上掠過,像是并沒有看到他的樣子。
崔缇下了馬車,徑直走到晉王府的大門前。
這下王四郎便是想要裝作沒瞧見他,也不行了。他上前幾步道:“崔仆射來此所爲何事?眼下晉王府已被查封,等閑人不得出入。”
崔缇來時便已想好了應對之策,面對王四郎這冰冷态度,他并不放在心中,“聖上的命令,我豈敢不從。隻是眼下情況危急,特殊時刻,當行特殊之事。”
王四郎對他這話感到不解,蹙眉道:“崔仆射此話乃是何意?”
崔缇道:“方才我正從刑部大牢回來,晉王殿下在牢中身中奇毒,急需府中靈藥救治。此事刑部尚書已然上報陛下,我來王府便是爲了取藥。”
晉王中毒了?王四郎心下十分狐疑,但方才崔缇也說了,此事牽扯到聖上,饒是崔提在大膽也不敢拿聖上的名義來扯謊,想必此事乃是真的,王四郎道:“若是如此的話,崔仆射隻需告訴某藥在何處?待某派遣禁軍進去取來奉上便是。”
崔提面帶難色,“此藥放在大郎的一個姬妾手中,左将軍乃是外男,若貿然進入大郎的後院,實在于理不合。”
崔缇忽然換了稱呼,不再稱呼晉王,而是稱晉王爲大郎。
是了,崔缇乃是乃是晉王的外祖父,叫他一聲大郎,自是叫得。
他這話的意思無非是在王四郎的面前表示他與晉王的親近之意。
崔缇道:“若是四郎不畏閑言碎語的話,四郎也可以進去代替老夫取藥。”
王四郎眉頭微蹙。
崔缇這番話的确是難倒了他,若他進去或是由禁軍中的任何一人進去都不合适。畢竟裏面的人乃是晉王的姬妾,不是旁人。
但是崔缇若要進去便不一樣了。
他是晉王的外祖父,是長輩,就算進了内院也不會惹出什麽不入耳的閑言碎語。
王四郎眸光輕擡,落在崔缇的臉上。
崔缇此人素來圓滑,且狡詐多端。王四郎的祖父王俨與他常是東風壓西風,西風壓東風,這麽些年來都未分出個輸赢。面對這樣的人,王四郎自是不敢掉以輕心,他仔細斟酌他的每一句話,唯恐一個不留神便鑽入了對方布下的圈套。
思索半晌,王四郎道:“既是如此,那便由四郎親自帶人護衛崔仆射進去取藥,如何?”
崔缇點了點頭道:“四郎想得如此周到,甚好。”
晉王府雖被封鎖了,但禁軍把守的是府外,府内衆人的行動還是很自由的。
這幾日來,秦瑟經常派梅蘭在院中走動,以便于能夠随時打探消息。
今日梅蘭像往常一樣在外打探消息,忽然聽到門口傳來的異動,她将耳朵貼在晉王府大門的門縫上,聽了半晌,得知崔缇來此的時候,雙眼瞪大,手心冒汗,忙快步的奔回了秦瑟所在的芙蓉苑中。
梅蘭是秦瑟進晉王府時,晉王替她指派的丫鬟。
兩日前,秦瑟便與梅香二人做了一場戲,将梅香從她的手下打發走了。
梅蘭行色匆匆,急急忙忙的道:“娘子,梁國公來了。”
秦瑟聞言擡眸,那一瞬她的眸光極亮,灼灼如同火燒一般。
細看之下,眸中還帶着痛恨、厭惡、冰冷以及一絲難掩的興奮。
秦瑟點了點頭道:“他們來此想必還有一段距離,正好,你替我好好妝點一番。”
梅蘭是晉王府的老人,見崔缇上門,心中湧現出一種希望。想着莫不是晉王殿下的事情有所好轉,所以梁國公才親自前來。
梅蘭聽秦瑟眼下這話,先是一愣,而後不免暗嗤,心中覺得好笑至極。
她不過是一個卑賤的妾罷了,梁國公來府中必然是有其他的事情,就算是商議事情,也輪不到一個小小的妾氏。眼下她卻以爲梁國公會見她,怎麽可能?
雖然心中腹诽,梅蘭的面上依舊不敢忤逆,上前替秦瑟挽發穿衣。
梅蘭給秦瑟挽了一個百合髻,雲鬓堆砌于右側,上簪精緻的花樹步搖,蛾眉以青黛暈出良好的形狀。
貼花钿,點绛唇,抹香脂。
所有的工序完成之後,秦瑟的臉變得十分明豔逼人,富麗雍容。
随後,梅蘭給她穿上一件齊胸胭脂色金線勾繡金星雪浪重瓣牡丹紋的對襟襦裙,外披丹霞幻色大袖,臂間配一條夾缬披帛。
梅蘭替秦瑟披上披帛之後,便聽不遠處傳來陣陣的腳步聲,她心中訝異,暗忖這些人還真是到芙蓉院來尋這個妾氏的?
她的目光落在秦瑟臉上,看她神色定定,十分淡然……似乎早就預料到了一般。
秦瑟揮了揮手,示意梅蘭暫時回避。
梅蘭垂首退到屏風之後。
秦瑟邁着步子到了回廊下面,背對着院門站着。
王四郎護衛着崔缇到芙蓉院門口的時候,崔缇頓住腳步瞧了他一眼。
王四郎點頭對他道:“我們便守候在此,崔仆射進去取了藥便快些出來,切莫耽擱太久。”
崔缇理所當然的點了點頭道:“這是自然。”随後邁步而入。
待崔缇走後,王四郎給了身旁幾個禁軍一個眼神,那二人點了點頭,随後運起輕功,登上高處,隐蔽得極好。
即便不能進去,他們也有的是機會将這芙蓉院裏發生的事情收入眼中。
崔缇領着自己的兩個仆從一進芙蓉院,便看到了回廊下那個身着胸胭脂色金星雪浪重瓣牡丹紋襦裙,外披丹霞幻色大袖,臂挽夾缬披帛,頭粘步搖的背影。
這一身裝束十分鋪張,富麗異常,雍容至極。
崔缇神色輕慢,眉梢眼角很是不屑。
不愧是青樓女子,晉王都陷入了如此難境,竟還有心思穿紅戴綠,廊下賞花。
崔缇又靠近了幾步,廊下之人似乎聽到了他的腳步聲,緩緩的回過頭來。
就在她回眸瞬間,崔缇眼眸睜大,瞳孔微縮,面色恍然,下意識退後了幾步。
秦瑟像是絲毫沒注意到崔缇失态的神色一般,反倒是邁着如蓮一般的步子,一步一步向他走來。
崔缇手心出汗,方才秦瑟回眸的一瞬間,他背上的汗瞬間便浸濕了他的重重衣襟。
他幾乎以爲,此人便是記憶裏的那個人……
崔缇咬牙,搖頭。
這麽多年過去了,如今那人也有四十多歲了,便是保養得再好也不會如此年輕。
是了,不是她,不是她。
到底是經過風浪的人,很快,崔缇便鎮定下來,伸手用手背不動聲色的抹了抹額角溢出的冷汗。
他背負雙手,神色冷冷,用一種居高臨下的語氣問道:“你便是大郎近日新納的姬妾?”
秦瑟勾起一個淺淡的笑意,曲膝崔缇行了一禮,而後擡眸道:“瑟娘的确是近日才進府的,不知閣下是?”
不待崔缇答話,他身邊的仆役便道:“這位是南秦的尚書右仆射,先帝親封的梁國公,豈是你這等身份能問的?”
“妾真是該死,若有得罪之處,還望梁國公恕罪。”話雖是如此說,但她的态度卻絲毫沒有惶恐或者是驚慌。
崔缇心中有些奇怪,尤其是方才她屈膝行禮,斂眸淺笑的神态,真是像足了記憶裏的那人。
崔缇冷靜下的心再次起伏起來。
崔缇攏在寬大袖袍下的手緊緊交握,擺出威嚴的氣勢,沉聲問道:“我問你,晉王身上所中之毒是否與你有關?”
“若你現在從實招認并說出你是受何人指使,或許還能留你一條命在。”
“晉王殿下中毒了?”秦瑟的語氣十分驚愕。
崔缇眉目更冷道:“你少在此裝作不知,還不速速從實招來。”
崔缇如刀的目光緊緊的逼視着她,仿佛下一秒他便要用那種滲人的目光,将她身上的肉一塊一塊的割下。
尋常人若是被這樣逼人的目光鎖住,必然會驚得大氣也不敢出,可眼下秦瑟對他這般滲人的目光卻是視若未睹。
她擡出被鳳仙花染得鮮紅的右手,捂着自己的唇,低低輕笑起來。她的姿态很是優雅,但這番舉動,在此時做出卻有一種難言的詭異感。
“好吧。”她忽然擡頭看着崔缇道:“崔仆射真是好眼光,一眼便識破妾在此裝模作樣。”
崔缇萬萬沒想到這個身份低微的姬妾竟是一個這樣的貨色,眼下聽了這番話,當即大怒,揮手想要讓自己的兩個仆從上前将她捉拿,而奉了王四郎之命在高處察看的禁軍見此情景眸色微微動容,最後還是決定靜觀其變,瞧上一瞧,再做行動也不遲。
他們隐匿在高處,仿佛與周圍的景色都融爲了一體。
見那兩個仆役欲要上前拿她,秦瑟不慌也不忙,徑直站在原地伸出雙手,做出一副任君擺布的姿态道:“崔仆射是想要拿我嗎?來拿便是。”
“隻是拿了我,晉王身上的毒,你便别想再解了。”
毫不掩飾的威脅。
崔缇聞言眼眶極紅,咬咬牙,揮退了自己的兩個仆役,對秦瑟道:“說吧,你究竟是誰派來的?”
秦瑟伸出如蔥一般的纖纖食指,指了指自己道:“沒有指派,沒有人可以指派我。”
“你不是想知曉晉王爲何會中毒嗎?”
崔缇的呼吸不由一滞,目光一動不動的盯着她,等待着她接下來的答案。
“晉王的親姑姑以身喂毒,晉王與之歡好,自然也中了同樣的毒。”
崔缇聞言瞪大雙眸,直直的僵在了當場。
而攀在高處的禁軍聽到這個消息,也是一驚。
晉王與自己的親姑姑?
這事兒要是傳出去,就算晉王能夠逃過此劫,有這樣的醜事纏身,他這輩子也無緣那個座位了。
崔缇呆愣之後,瞬間迸發出一聲急怒,吼道:“你簡直就是胡說八道。”
“賤婦!你竟敢在此污蔑晉王的聲名。說!你究竟是誰派來的?”
秦瑟見他如此癫狂,揚起一陣比一陣高的快意,“我早就說過,沒有任何人能指派我,是我自己來的。”
“崔缇,方才你瞧見我的臉,一定很震驚吧。”
聽到秦瑟的話,崔缇如夢初醒,他瞪大眼,橘皮老臉一憤怒,臉上松弛的肉微微顫動,“是她,一定是他派你來的。”而後又道:“你是誰?你……”
秦瑟面上依舊帶笑,用一種十分嘲諷的口氣,看着崔缇道:“我是誰?你心裏應當很是清楚,不是嗎?”
崔缇又驚又駭,指着秦瑟道:“你,你這個賤人!你竟敢做出這種事情,勾引親王,你簡直!簡直……”
崔缇素來能說會道,十分健談,竟在此時感到詞窮,隻能憤怒的不斷指責秦瑟,不斷的數落着她。
秦瑟面上帶着暢快的表情,崔缇心中嫉恨,他咆哮着:“你這個賤人!你會遭報應的,你這種不知廉恥的賤人,必然會遭千刀萬剮。”
秦瑟聽到這話,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她伸出鮮紅的食指,撣落眼中的淚花,看着崔缇道:“報應?這話你也說的出來,論報應誰能比得過你?”
“爲了得到我母親,你不惜殺害我父親,讓我母親變成寡婦。”
兩個仆役聽到秦瑟口中說出這份駭人聽聞的陳年往事,不由得齊齊瞪大雙眸,顯然是驚到了極緻,崔缇注意到這兩個仆役的神色,心中湧現出一陣慌亂,厲聲喝道:“住口!休得在此胡言!”
崔缇見秦瑟絲毫沒有住口的意思,連忙讓自己的兩個仆役上去堵住秦瑟的嘴。
可就在此時,一陣輕喝傳來,“住手。”崔缇轉身,隻見一身銀白甲胄,光可鑒人的王四郎領着人進來了。
王四郎道:“都下來吧。”
這話一落,便有人從院中的高處躍下,直直落在王四郎的面前。
崔缇十分震驚,難以置信的看着王四郎道:“你居然派人監視我們。”
王四郎爲出仕之前過得一直便是一種類似隐士般的生活,他胸懷高廣,爲人磊落,奉行君子之道,最不屑那等宵小所爲。
正是因爲笃定了此事,所以崔缇才敢讓王四郎護送他們到院外。
他想,王四郎的性子十多年來便是如此,絕不會一朝一夕改變,誰曾想,往日裏那個不沾塵世,光風霁月的王四郎竟也做得出這等偷聽的事情。
王四郎面色淡淡,不辨喜怒道:“某身爲金吾衛将軍,自是要擔得起這份職責。”
王四郎轉頭對秦瑟道:“方才你要說什麽?現在不必顧忌,可以和盤托出。事後若你有什麽冤屈,也可向聖上奏請,某會盡最大努力爲你轉告。”
在王四郎的注視之下,秦瑟緩緩的點了點頭,随後将一些陳年往事細細道來。
秦瑟的父親乃是博陵崔氏的一個旁系,但其人十分有才學,便被族人被送到永安,暫時投靠在當時的家主崔缇門下。
按照輩分,秦瑟的父親當喚崔缇一聲兄長。
秦瑟的母親乃是博陵本地的一戶人家,雖然不大顯赫,但也算得上是書香世家。
秦瑟的母親從小便生得明豔動人,很是招人喜歡。
待她及笄後,便出落的愈發标緻,在博陵是遠近聞名的第一美人。
能當得起一地第一美人名聲的,自然不是什麽俗物。加之秦氏出生名門,氣度儀态也是一等一的好。
秦瑟的父親與秦氏成婚之後,二人鹣鲽情深,感情十分要好。是以他上京投靠崔缇的時候,自然舍不得與嬌妻分離,一并帶上了她。
一切不幸之源便是由此開始。
二人到達永安城後,崔缇也看中了秦氏。
當時崔缇便提出讓秦瑟的父親将秦氏讓與他,他會爲他謀取一份錦繡前程,換取一份功名。
用一個女人換取功名的事情,自古以來就有,在前朝的時候更是盛行,一些士大夫爲己陋行遮醜,還恬不知恥的将此視作美談。
秦瑟的父親毫不猶豫的便推拒了崔缇的請求。
而後他便與崔缇辭行,說是要動身返回博陵。
崔缇被他拒絕後,心中憤怒難當,加上當時年輕氣盛,秦氏也實在是深得他心。
俗話說,得不到的永遠都是最好的。
崔缇出生名門,從小身邊便圍着一群阿谀奉承,吹捧之輩。他崔缇要什麽東西,不必說便有人親手捧到他的面前。
秦氏,是他碰到的第一個釘子。
盛怒之下,崔缇便聽人慫恿,在夫妻二人回程的路上雇了一批人裝作山匪,趁機将秦瑟的父親殘忍殺害。
就在秦氏危難之際,崔缇帶人趕到将秦氏救出,并帶回了府中。
經過崔缇謀劃的這一番英雄救美之後,秦氏并未對他産生異樣的情愫,隻對他頗有些感激,她依舊沉浸在喪父的疼痛之中。
秦氏本也要随着亡夫一同而去,卻在此時發現自己已有三個多月的身孕,爲了腹中的孩子,她決定活下來。
本想回到博陵老家安心養胎,但從永安到博陵有一段距離,回程的路又不甚安全,加之懷胎之初女子身子甚是柔弱,最易滑胎。
無奈之下,她便繼續寄住在了崔缇的府中。
崔缇對秦氏的渴望愈發之盛,她每日都在自己的跟前晃,他卻始終吃不着,摸不着。
終于在秦氏懷胎五個月的時候,崔缇醉了酒,他趁着酒瘋到了秦氏的房間。
其實崔缇根本沒有醉,所謂的醉酒不過是借口。
起先秦氏百般反抗,甯死不屈,但是後來崔缇以她腹中的孩子爲要挾,唯恐傷及孩子,隻好應承。
崔缇終于在這個夜晚得到了他心心念念的人。
這晚便是秦氏厄運的開始,打這次以後,崔缇經常會半夜與她私會,隻要秦氏不肯,崔缇便以孩子要挾。孩子,便是秦氏的命脈,她爲了保住亡夫的骨血,隻有選擇對不起他。
到了後三月的時候,秦氏終于得到了解脫,不過這所謂的解脫也隻是暫時性的,等她的孩子生下來後,崔缇再次癡纏上了他。
秦氏便在崔缇的府中過着宛如地獄一般的生活,而外界卻稱崔缇重情,對于宗族的亡妻多加照顧,還得了不少美名。
終于在一個醉酒夜晚,崔缇親自從口中說出他買兇殺掉秦氏夫君的事情。
秦氏瞬間如住冰窖,陷入了無盡的恐慌。
很快她打起精神,裝作一切都未發生的樣子,降低崔缇對她的警惕,終于趁着有一次崔缇外出的時候,逃出了崔府,逃出了永安城。
秦氏不敢回博陵老家,唯恐被崔缇再次抓回。
她想爲亡夫鳴冤,卻苦于沒有門道。
當時的崔缇因跟随高祖開國有功而受封了梁國公,加之崔氏一族在南秦根基深厚,秦氏知道,想要撼動并非一朝一夕。
最終她決定先帶着女兒隐姓埋名,躲過這段風頭之後再做打算。
秦氏沒想到她自己這逃跑的舉動,竟然滅了她全家滿門,秦家被卷進一樁謀逆的案件之中,滿門盡滅。
後來,秦氏遇上了人販子,被人賣入青樓,日日蹉跎,身子一日一日的壞了下去。
臨終的時候秦氏緊緊的抓住秦瑟的手,向她言明當年的事情,說若她有朝一日能夠替他們報仇,一定不要忘了此事。
……
聽完這一切後,王四郎落在崔缇身上的眸光,便變得鄙夷,不屑,厭惡,輕慢。
殺人父,奪人母,滅人滿門……若此事是真的,崔缇真是死一萬次都不夠。
秦瑟怒吼道:“崔賊當年殺我父親,奪我母親,滅我滿門,今日便是你遭報應的時候!”
“你如今已近耳順,是一個半隻腳踏入棺材的人了。我要讓你這數十年來的謀劃付之一炬。我要讓你們崔氏一門的榮光不複從前。我要讓你看到博陵崔氏,毀在了你的手裏。”
話到最後,秦瑟迸發出一陣快意而又凄厲的高昂笑聲。
笑着笑着,她的眼中忽然滾落了幾滴晶瑩的淚,清淚挂在她如花一般的面頰上,給人一種無端的凄美。
風過,院中過得垂絲海棠随之浮動,撲簌簌,殷紅嬌豔的落英墜了一地。
王四郎的目光掠過。
這些本應高高的開在枝頭的花,卻要敗了,實在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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