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梳着時下流行的交心高髻,發簪精緻的花樹和金翠步搖。黃色對襟窄袖短衫和高腰霞色曳地多幅間色團花長裙搭在一起很是相宜,最外層再配一件石榴寬袖大衫,更是襯得她無比華貴。
此女頸脖處大部分裸露在外,粉胸半掩疑似暗雪,遠遠瞧之,讓人覺得很是有幾分蕩漾。
紅袖穿過層層紗幔而入,将薛貞指明要的早膳在旁邊擺好,“公主,早膳已然布好,是否要即刻便用?”
薛貞漫不經心的掃了一眼,“先擱着吧,等我将這眉描好再說。”
薛貞雖是個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但她卻最不喜人碰她這張臉。 所以描眉塗脂一類的事情,都是由她自己親自做的。
紅袖腳步頓住,神色閃爍,有些欲言又止。
薛貞忽而擡眸,見她半天不走,神色很是有些不耐,“有什麽事情便直說的,無需在那邊給我扭扭捏捏的,看了就心煩。”
紅袖道:“公主,方才夫人以‘以下犯上’的罪名扣了阿柳,還讓她身邊的阿妪抽了阿柳十個嘴巴,眼下阿柳正跪在主院……”
薛貞啪嗒一聲将手中上好的青羅黛折斷,“你爲何不早說?!阿柳以下犯上?那丫頭除了做事,平時腔都不敢開一個,哪裏來的膽子以下犯上?這陳氏倒是會找由頭。”
陳氏本就對聖上賜的這門親事很是不滿。
隻可惜聖命難違,便是她心中有一萬個不情願,也隻好咬牙忍着。
若薛貞還如往日一般是個身份不俗的公主,陳氏就算厭她,或許也會有所顧忌。
但如今的薛貞,不過是一個無權無勢的庶民罷了,陳氏自是未将她放在眼中的。
這門親事本就聖上賜給他兒,讓他兒難堪,讓他崔家難堪的。
薛貞的存在,就如同一個疙瘩哽在陳氏的喉頭,叫她心中憋悶得很。
憋屈歸憋屈,陳氏心中雖不喜薛貞,但也不至于流露得太過明顯,看在崔淑妃的面子上,她也不會做得太過。
所以薛貞進門後,她做的表面功夫一樣不少。心裏想着隻要薛貞不惹她,她也不會去找薛貞的麻煩。
但薛貞是什麽人?我行我素,嚣張跋扈慣了。
如今那金玉尊貴的公主身份雖被抹去了,可養了近十六年的頤指氣使和唯我獨尊的脾氣豈是這般輕松就能被抹去的?
陳氏出自望族颍川,祖輩皆是有名之士,平日裏也是個自诩高貴的。
若薛貞在她面前做做小,她還能忍得。
但這幾日薛貞在她的面前架子比她都大,尤其是入門後的第二日敬茶,竟足足叫她等了大半個時辰。
這顯然是未将她這個婆母放在眼裏。
陳氏不愉,當即便說了薛貞幾句,可結果薛貞的氣焰比她還大,轉首便對着她一陣冷嘲熱諷。
之後連續兩日的晨昏定醒,薛貞居然以身子不适爲由,直接不露面了。
梁國公崔缇的夫人早早就去了,如今的梁國公府乃是他的大兒媳,也就是陳氏掌管着中饋。
陳氏是個手握實權的實權派,平日裏當家慣了,哪裏受得了一個小輩跟她對着幹?何況她對薛貞也是積怨已久,忍了薛貞幾日,終于忍不下去了。
這不,今日便借着由頭給薛貞下臉了。
薛貞就着旁邊盆架上的銅盆淨了淨手,将衣上的褶皺撫平之後,便往外走。
走到一半發現紅袖還愣着,薛貞面色不耐,“還愣着幹甚,跟上啊,我倒要看看,阿柳是怎麽個以下犯上法。”
若是尋常,薛貞壓根不會管一個奴婢的死活,何況這個阿柳還是她房中的二等丫鬟。
但眼下,阿柳代表的便是她的臉。
若她今日不露面,任由陳氏踩了阿柳,那日後這個府中的人有樣學樣,豈不是要将她踩死?
紅袖面帶憂色,十分憂心自家主子目前的處境,“公主待會兒要是去了夫人面前,且将性子稍微收斂着些,若你和她正面對上,實在是對你不利,畢竟您眼下的處境——”
“住口!”
紅袖話至隻說到一半,便被薛貞喝住。
“怎麽?連你這一個賤婢也要來提醒我,今時不同往日麽?”薛貞的眸中醞釀着怒火。
出嫁的前夜崔淑妃對她說了很多話,仔細想想那日崔淑妃的對她說的話,似乎比她一年對她說過的話還要多。
多麽諷刺啊……
隻可惜薛貞根本沒有心思去聽崔淑妃說了什麽。
但她印象最深刻的便是那句,‘梁國公府雖是我的娘家,但今時不同往日,以後你行事需要需得多多注意,往日的脾氣也收一收吧,遇事不要争強,能忍的便忍忍。不要讓阿娘和你阿兄夾在中間爲難。’
今時不同往日,好一個今時不同往日!
正在此時,另一個丫鬟便急急忙忙的跑入室,面上的表情很是驚恐,活像是見了鬼一般。
薛貞不耐煩的瞧了她一眼道:“有話便說。”對于崔淑妃這次給她安排的幾個丫鬟,唯有紅袖她還稍微滿意一些,這個綠意呆頭呆腦的,簡直是蠢得可以。
綠意順了幾口氣,好半天才終于硬出一句話,“公主,今日一大早便有一女子跪在了梁國公府的大門前,說是,說是……”
“說是什麽,說!”
綠意猛的撲倒在地上,“說是——她懷了大郎的孩子,已經三月有餘!”
薛貞感到有一隻無形的手在她的面上狠狠地打了一個耳光。
這個耳光打得她措手不及。
毫無疑問,府門口鬧出這麽大的陣仗,想必明日……不,或許不用明日,隻需幾個時辰這個消息便會傳遍永安城的各個市坊,讓她淪爲了永安最大的笑柄。
薛貞面色陡變,“你說什麽?”
薛貞是深知崔泓的德性的,此人貪花好色,十分重欲。
但以往她跟崔泓隻是玩玩而已,自然管不到他身上去。如今她雖百般不情願,但已經和崔泓成了親,便不得不管。
若是繼續崔泓在外面花天酒地,隻要不招惹到她,暗地裏怎麽來都行,她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可如今這事情被捅到明面上來,她若還不管管,豈不是叫人活活笑話自己?
薛貞壓抑住幾乎噴湧而出的怒火,咬牙問道:“那賤人是何來路?她竟敢如此恬不知恥跪在大門,莫不是來訛人的?門房那邊是如何辦事的?現下,那不知羞的賤人是否已經被攆走了?”
以崔氏的門第,怎可任由來曆不明的女子進來?
薛貞雖然氣,但頂多是氣這事讓她丢了臉,她潛意識裏覺得,這種女子根本不足以對她構成威脅。
然,事實似乎和薛貞所想的并不一樣。
隻見那綠意的頭埋得低,竟是不敢看她。
薛貞頓覺不妙,氣得急了,不忍破口大罵,“有什麽便說!說句話是要掉舌頭還是如何?快說!若有半分吞吐,我拔了你的舌頭。”
“夫人将那個娘子接進了府中。”
“接進府中?”将這幾字在口中碾磨一番後,薛貞氣急反笑,面色難看得緊。
她突然擡眸,視線定定地往主院的方向看去,“這個賤婦如此行事,擺明了就是要和我作對,簡直豈有此理!”
“哼,我倒要看看,那不知廉恥的賤貨和陳氏想搞什麽名堂,跟我走!”
*
永嘉大長公主府。
“什麽?”正在飲茶的永嘉大長公主因爲突然而來的消息太過吃驚,一時不察手一抖,竟将滾燙的茶水打翻在自己的手上。
手背的肌膚頓時一片通紅。
然,此時此刻她顧不得這個,将茶盞一擱,雙眸銳利如刀,瞧着她的心腹道:“你說,東陽侯府事敗,七娘被送到了淨明庵。”
朱妪點頭,聽到永嘉大長公主提及淨明庵的時候神色很是有些難看,“正是,七娘被送往淨明庵已是三日前的事情了。”
永嘉大長公主一怒,手掌重重拍在桌案上,“豈有此理,三日前的事情,那爲何現在才報給我?”
“主子恕罪,不是奴婢們不報,實在是奴婢也是今日才知道這個消息。若不是今日一早外頭傳遍了東陽侯府甯七娘沾了不幹淨的東西,被送去淨明庵了,奴婢們到現在也是不知情的啊!”
“什麽?永安城都傳遍了?”
于是朱妪便将今早晨東陽侯府發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複述了一遍。
聽完,永嘉大長公主面上怒色更甚,恨鐵不成鋼地道:“安平真是叫我給縱壞了!這麽大個人了,行事竟這般不知分寸,我本以爲她已經将事情辦妥,所以才沒有聯系我。未想她居然失手了!最可氣的是,事情露餡,她居然還不知會我一聲,将甯七娘送到了……送到了淨明庵!”
上次永嘉大長公主在甘泉行宮咳了血,一不小心引發了舊疾,加之她年齡大了,從行宮回到永安城又一番奔波,身子很是吃不消。
将白雲觀那邊的人安排給安平郡主之後,她便沒管事,最近這幾日一直在閉門養病。
不過一個不留神的功夫,安平郡主竟是給她捅出來這麽大個簍子。
朱妪小心翼翼地瞧了永嘉大長公主一眼,又道:“還有一事,現在永安城都傳遍了,說是郡主是個僞善之人,心懷不軌,竟然半夜裏差了自己的丫鬟去勾引,勾引自己的……繼子。”
“什麽?安平怎愚至此地!”
知子莫若母,将這些事情理一遍後,永嘉大長公主便猜到了安平郡主的想法,一邊歎氣,一邊搖了搖頭。
此事敗了,她知道了頂多說她幾句罷了,可安平卻瞞着不告訴她,反而自作主張使計想要扳回一局,結果反倒是落入了那個甯六娘的套子。
那個甯六娘,竟如此了得麽?居然将安平逼到失去冷靜!
“甯氏六娘,甯氏六娘!”永嘉大長公主将甯玖的名字在口中反複研磨,仿佛如此便可将甯玖在她的口中碾碎。
朱妪面色一跳,“莫非,莫非東陽侯府那個甯六娘,知道淨明庵的——”
朱妪話還未完,便在永嘉大長公主的眼刀子裏息了聲。
朱妪心想,也是安平郡主不知道淨明庵是個什麽地方……要是她知曉那地方的底細,怕是說什麽都不将甯七娘送過去的。
永嘉大長公主面色陡然陰沉,“淨明庵的事情,安平都不知道,那個甯六娘雖然有幾本本事,但也不是什麽生了三頭六臂的人物,哪裏能知道這麽隐蔽的事情?你無須自亂陣腳。”
淨明庵隻有她的幾個心腹知曉,便是安平郡主和盧賢妃,她都從未透露過半分。
她雖喜弄權術,淨明庵的用處對她的助益也極大,但畢竟是些見不得光的事……她身爲安平郡主和盧賢妃的母親,自是不願将這些事教她們二人知曉的。
“事已至此,主子打算如何處理此事?”
永嘉大長公主一邊揉着眉心,一邊道:“此事容我先想想,你拿我的帖子,去喚安平來見我。”
她這個女兒被甯六娘一個乳臭未幹的小娘子逼到這種地步,若是不在反省反省,怕是有一天連骨頭被對方拆了都不知曉。
這個甯六娘,若是不除,必成大患!
*
永安城内車水馬龍,鱗次栉比,行于城内時不時便可以瞧見身着異服的胡姬。
東西二市商賈雲集,店鋪林立,實在繁盛得緊。
此時,甯玖正居于西市最大的酒肆天香居二樓臨窗的雅座上,觀察着來來往往的各色人群。
今日,她着了一件青色翻領圓領袍服,腰間束蹀躞革帶,一頭如墨的青絲束成發髻,以衣袍同色的發帶緊緊束着。
甯玖的容色其實是較爲和婉的,隻是她這個人并不習慣喜形于色,大多時候神色都較爲淡漠,所以常常會給人易容不易接近的錯覺。
但若叫她笑上一笑,那便頓如初雪消融,眉目裏淡淡的柔是極爲動人的。
爲了中和她過柔的面容,她的眉毛特意修飾過,将原本細長的眉勾成了英挺的劍眉,整個人一下般俊了許多。
遠遠瞧着,倒的确像是一名面容周正的小郎君。
東市靠近皇城,周圍多位權貴宅邸,所以迎合貴族,奢侈高雅的買賣居多。
而西市的周圍多是平民住宅,境外胡商也大都聚集于此,遂比起東市,西市的貿易更雜,但也更爲繁榮。
甯玖将視線從窗外收回,正巧聽見樓下的人議論紛紛,似乎正談近幾日永安城内最爲熱鬧的話題。
甯玖所處的這間酒肆并不十分高檔,隔音效果自然也很是一般,所以她輕易便将那些議論聽進了耳。
隻聽一男子語帶暧昧道:“嘿,你們聽說了嗎?聽聞那東陽侯府的安平郡主竟是使了自己的丫鬟,去勾引她繼子,真是好不要臉。”
有人來了興趣,“哦,三郎此言可真?”
名喚三郎的人繼續道:“千真萬确,這消息都傳遍了,你還不知道嗎?”
三郎啧啧道:“要我說,這些權貴還真是……明面上端着比誰都莊重,可暗地裏啧啧,實在是……”
又有一人猥瑣笑了幾聲,“那丫鬟生得如何?她那繼子年方幾何,怕是忍不住心動了罷?”
三郎呸了一聲,“馬大郎,你以爲那些權貴和你一樣沒眼色,是個小娘子都想?人家那可是堂堂侯府的嫡子,區區一個丫鬟罷了,要多少沒有?這種丫鬟,那些個權貴們壓根都不瞧在眼裏的。不過——”
“不過什麽,你别賣關子,繼續繼續。”
“不過聽聞東陽侯府的那個大郎君是個癡傻的。”
馬大郎吹了個口哨,“呵,我說嘛,若那個甯大郎是個正常兒郎,怕也是想的。畢竟這送上門來的白食,天底下沒幾個兒郎能抵抗得住。”
有人嗟歎,“嗨,權貴又如何?投了個好胎,可惜腦袋不靈關,享不到這些福氣,可惜了可惜了。”
這群人胡亂扯了一番後,又扯到了甯瑾身上,“哦,說起這安平郡主,倒要說說她那女兒,聽聞那個甯氏七娘沾染了不幹淨的東西,被遣到了淨明庵去修行了。”
“不幹淨?莫不是有什麽内情?”
“這就不清楚了。這些貴人的事情,哪裏是我們這些升鬥小民可懂的?”
又有一人加入談話,“劉三郎,馬大郎,你們也在此?你們方才說都不算什麽稀奇事了,我這邊有個最新消息,想不想聽啊?”
“梁國公府知道嗎,聽說昨日有一女子跪在府前,說是懷了那崔大郎的孩子。”
有人訝然,“這不可能吧?那崔大郎不是才成親沒幾日嗎?”
這人忽然一笑,用一種‘大家都懂’的語氣道:“兒郎們誰還沒個幾段情緣?但最令人意外的是,聽聞昨日那個跪地的女子,今日一大早便被擡爲了崔大郎的妾氏。”
劉三郎道:“要是我妹子成婚沒幾日,她夫君外頭的敢揣着肚子上門來耀武揚威,我非得揍死這對狗男女才是。嘿,那個公主怎麽辦?好歹也是聖上的血脈,由得人這般羞辱?”
“誰知呢,這些便是貴人們操心的事情了,豈是我等管的着的?”
“也是也是,阿兄們,咱們繼續飲酒,繼續飲酒。”
“……”
甯玖一邊飲茶,一邊默默聽着酒肆裏來來往往的消息
尤其是聽到最近幾日風頭極盛的安平郡主母女和薛貞等人的時候,她唇角微微漾開了些弧度。
同樣作一身男子打扮的沉雪在旁邊歎道:“六娘子此計甚是妙,不過奴婢有一事不知,還請娘子爲我解惑。”
甯玖點頭。
“娘子如何笃定,那個柳依依跪在門前就一定能如願進入梁國公府?要知博陵崔氏向來自诩高貴,怎會如此輕易任由那低賤的柳依依入門做妾?”
越是高貴的門第,便越講究,上至出門排場,下至飲食禮節,無不注重。
這樣的家族,便是納個妾都是極爲講究。
換個說法,以崔氏這樣的門第,崔氏的嫡子要納妾,便是朝中五品官員的嫡女都是納得的,而這柳依依與之相比,實在是差了太多。
“世人行事,都講究所謂的‘原則’。打個比方,若要你喝地下的泥水,你願意喝嗎?”
沉雪微微凝眉搖頭,“自是不願的,有那幹淨的井水可飲,奴婢爲何要飲髒污不堪的泥水?”
“是啊,既然有幹淨的水,何苦去飲那髒水呢。此時如若有人叫你去飲泥水,你非但不會接受,怕是會将那人狠狠罵上一遭才是。”
沉雪表示贊同,“好好的叫人去喝地下的水,可不是找罵麽。”
“那麽,倘若你行走荒域數日,卻一直不見水源,瀕死之際,你忽然在荒野裏尋得一灘泥水,你該是如何心情?”
沉雪恍然大悟,“荒原泥水,這可是救命之源,續命根本,隻要能活下去,哪裏還顧這泥水髒不髒呢!”
所謂的原則,那得看在置身于什麽情況之下。
當人所處糟糕的境地之時,以往被人視爲卑賤髒污的泥水,或許會被視爲珍寶,看作救命的根本。
甯玖輕抿手中清茶,擡眸看着沉雪道:“是了,如今的崔泓,正是這身處荒原之人。”
------題外話------
這位柳依依也不是省油的燈。
PS:六月考試季,四四事情有點多TAT,希望大家諒解。不過日五千打底是不會少的。
等到七月份,我争取日萬~
——感謝榜——
(LANIAKEA)小可愛打賞188
(紅酒對清秋) 9朵鮮花
(心之語1988)的1張月票
感謝給我留言,一直支持我的小仙女們,每次累了看你們的留言和道具打賞瞬間充滿了雞血,有種得到認可的感覺~
寫文是一件孤獨又溫暖的事情,感謝你們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