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令方才那一句話甫一出口,已是自知不對,然則木已成舟,到底不好回轉,隻好道:“若海全憑自身之力考進得太學,與我何幹?至于錢厚齋、傅順霖兩位先生那,雖是有我帶着上門,如不是若海學問紮實,他們又怎可能理會……”
他話才說到一半,王氏已是冷笑道:“學問做得紮實的,天地下難道隻有韓若海一個,太學當中那許多上舍生,個個學問紮實,怎的不見你帶他們上門拜訪大儒?此時你又知道什麽叫遠近親疏了?”
韓令隻覺得妻子十分不可理喻,惱火道:“你怎的這樣不曉事!兩個兒子你自家生的,是個什麽資質,你不知道?再怎的提攜,能得一個三甲後排已是僥幸,倒不如好生帶契若海這個侄兒,候得他将來出了頭,宣兒、衛兒有個正經兄弟照拂,難道不是好事?你莫忘了,我而今這一項差事,卻是誰人在後頭幫的忙!”
韓令能有今日,自然不可能脫開靈壽韓家的助力。
王氏也是氏族出身,哪裏會不懂一損俱損、一榮俱榮的道理。
然而韓令官品并不高,雖說有些實權,在這偌大京師,實在也算不得什麽。
如果自己有一百,舍予旁人五十,以滴水之恩,博将來一個湧泉相助,自然并無問題——即便沒有回報,也無傷大雅。
然則自己隻有十分,偏生要舍予旁人八、九分,放在資财上,王氏絕無二話,可放在人脈、讀書上頭,她怎可能心平氣和?
正因大家出身,她才更明白後兩者的重要性。
兩個兒子本來就資質尋常,傾盡全力,雖未必能有多好的結果,總有出頭的可能,然而丈夫偏把所有的好處、人脈全給了侄兒。
便似同樣是種樹,左邊一棵是是旁人所有,根壯枝粗,不用人照料也能長好,右邊而一棵苗小葉黃,稍不留意便要根死葉枯,可無論怎的差,也是自己的。
偏丈夫把水、肥俱供給了旁人的樹,不管自己樹的死活。
别人的東西,再如何好也是别人的,你指望他将來長成大樹好遮陰,人家卻未必會往你這一邊長,屆時你能奈之何?
王氏被丈夫這一番話,氣得簡直腦袋都要發昏,大聲駁道:“宣兒、衛兒怎麽了?!他二人發奮讀書,幾位先生都口口誇贊,雖不是什麽天縱之才,卻也都是讀書苗子……”
韓令無奈道:“旁人說幾句場面話,你也當真了不成?”
王氏更氣了,道:“誇你侄兒的就是真心誠意,誇我兒子的就是場面話?!韓十一,你可不要忘了,将來你我……捧牌摔盆的是誰!”
韓令實在不願意同妻子爲着此事鬧得這樣難看,他略一思忖,知道多半是昨夜的事情惹了麻煩,便當先服軟道:“你莫氣,方才是我口不擇言,隻若海那一處,着實并未怎的占便宜,你道我帶他去拜儒拜友——從前難道我沒有帶宣兒、衛兒去過?他二人乃是我親生子,我百般盤算,難道不就是爲了蔭及子孫?我再提攜誰,在心中絕不可能越過他們……”
王氏鬧的這一出,并非當真爲了能得什麽結果。
韓若海是丈夫的親侄,兩個兒子的堂弟,也是韓家新一輩裏極出挑的人才,學識、人品俱是出類拔萃,眼下又在太學讀書,小小年紀,已經頗有文名,将來前途不可限量,正要好生照看,維持關系。
然而她卻也要讓丈夫明白,也擺出個态度來,表示兩個兒子才是最要緊的,無論怎的,也得分清遠近親疏。
是以此時韓令換了口氣,她立時就轉了面色,擦了眼淚道:“我哪裏不曉得同氣連枝,隻是你把力氣都放在侄兒身上,又把兒子置于何地?你做親爹的不去管,難道還指望别人幫着管嗎?若海再好,将來官做得再高,畢竟也不是你我親兒,兒子再差,也得靠他二人養老送終……”
又道:“我本來并不打算說,隻你大半夜的叫許逢出門,特地爲了伺候若海,心中難免有些不得勁……”
韓令歎道:“你這婦人好生不曉事……這一回我卻不是爲了若海,卻是爲了子權……”
王氏聽得一怔,問道:“這同我那六弟又有什麽關系?”
韓令道:“你已是同我提過多回,說他科考多次,久而不中,平日裏并無心讀書,科考怕是無望,然則其人性子活,倒不如補個官做着,未必沒有出路?”
王氏原本還氣着,此時聽到丈夫提起自己娘家親弟,竟是把從前說過的話記得這樣清,頓覺心中一暖,看着對面人都順眼多了。
韓令又道:“思來想去,因我在這個位子上,倒不好做得太惹眼,然則未必要那等明着好的才是好,若是跟着個好上峰,能帶着做一兩件事,将來升遷、轉官,俱是從容……你當若海去訪的那一個同窗是誰?”
王氏哪裏知曉。
然則她見得丈夫話鋒這般轉來轉去,卻是聽出了其中幾分端倪,道:“我恍惚聽得他這幾輪回來,常常提起一個,好似是姓顧?”
她說着複又搖了頭,道:“當不是他,其時說是這人無甚出身……”
韓令道:“正是他,今日回京的别有一人也姓顧,你可記得是誰?”
王氏反應得極快,脫口道:“難道是……那顧侍郎?!”
她明明已經說出了口,面上卻滿是不敢置信,隻死死盯着丈夫,等他回答。
韓令這一回卻是端了起來,慢悠悠點了點頭,道:“正是。”
他歎道:“我原想着,既是若海同那顧侍郎的兒子交好,正好趁此機會走動起來,也不圖什麽,如能叫子權跟着去打下手,哪裏還怕無功可立,無事可做?”
又道:“宣兒同若海年紀相差不大,說不得也能同那顧簡思好生相交……這樣的人物,便不是顧侍郎的兒子,走得近了,難道會沒有好處?”
韓令這寥寥幾句話,聽得王氏整個人都有些發懵,反複問道:“當真是顧侍郎家?”
幸而她很快就清醒過來,眉開眼笑地嗔道:“你這人!還有這等内情,怎的不早說!害我鬧了這一通,出了如此大醜!”
一面說着,卻是連忙站了起來,道:“若海既是在旁人府上住着,多少也要送些儀禮吃食過去,免得人說我們韓家不懂規矩!”
這邊再顧不得别的,急急出門打點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