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按功考績而已。”
顧延章微笑着道:“我翻查都水監舊日歲評宗卷,熙佑二年恰逢三年度考之時,當次度考,沈工隻錯了半題,排在都水監所有水工裏頭中第一位,不知可有此事?”
沈存複的一雙眼睛原本隻盯着面前那敕書看了又看,然而聽得對面人這一番問話,卻是倏地擡起頭,忍不住激動地反駁道:“我哪裏錯了半題!當日那題目,欲要度量泗州淮河口水深,我用望尺、平尺并高口量準之法,并無半點錯處!他們給的法子既不便宜,也易出錯,早該改了,自己看不懂我的妙法,竟還說我錯了!我……”
聽得外頭沈存複揪着這點毫無用處的細枝末節浪費時間,便是裏邊的沈禾花也忍住捉住了廖三娘的手,道:“娘!阿爹他怎麽這樣說話!”
這一回,廖三娘這樣維護丈夫的,也難再幫他開脫,隻好輕輕拍了一下女兒的手,小聲道:“大人的事,小兒莫管!”
沈禾花癟着嘴,撩開那門簾,複又朝外頭看去。
沈存複依舊還在喋喋不休,道:“說道理也說不赢我,又不肯依我說的做,明明是我度考得了第一,最後得了遷秩的竟不是我,若不是我告去流内铨,此事就要這般不了了之了!”
廖旭的位子就在他的對面,聽到此處,實在坐立難安,有心要同一旁的顧延章解釋幾句,可當着沈存複的面,卻又不好多說。
要怎的說呢?
你那高口量準之法,除卻你自己,一個人都看不懂,雖說使出來好似是對的,可誰人敢信?若是下一回就不對了呢?若隻是瞎貓撞上死耗子呢?
不過算你錯了半題,還是排第一的,可你偏偏不肯讓,同主簿、公事兩人吵得不可開交,後頭因名單裏無你的名字,又去了流内铨告狀,自此之後,索性連三年度考都再沒了。
此事本來是你有理,都水監中上下皆知,可卻是因你而銷了度考,一監上下都少了三年一回的晉升同遷秩,旁人念你資曆老,又得你确實有本事,還吃了大虧,不好同你計較,可誰心中不暗暗罵娘的?
所謂可憐亦可恨,不過如此了。
但凡你行事和緩些,早轉了官身,且看那何主簿,原本還是你帶着的,眼下爬得多快?旁人都能往上走,爲何獨獨你一人不能。
都水監丞多爲兼任,并不怎麽管事,隻有主簿公事掌着大權,一任與你不合也就罷了,任任都與你不合,你也不想想,難道問題就單在旁人身上,偏就與你無關?
沈存複還在道:“都水監中的人眼瞎,流内铨的人卻不是眼瞎,見這樣胡亂提拔……”
廖旭忍了又忍,實在有些忍不住,正要反駁,才張開口,卻是聽得一旁的顧延章道:“前事已過,我得了範監丞授命,依着熙佑二年的度考舊檔提你爲官,你可有異議?”
沈存複那“提拔”兩個字堪堪出口,被顧延章這樣一句話堵了回來,整個人愣了一下,竟是有些不知道當要如何回答。
他其實滿肚子委屈要往外倒,也不知是在安慰自己,還是在說服别人,抑或是想要讓這新上任的主簿公事知道,自家并非浪得虛名,其實很有能耐,全是因爲旁人看得不慣,才有今日。
然而聽得這一句,他當先第一反應,卻是脫口道:“我有一兄弟,名喚高涯,當日度考也一般排在前三……”
廖旭在一旁聽着,已是連看都不想再去看他。
若不是親眼得見,當真是不敢置信,世間居然有如此不通人情世故之人。
已是一把年紀了,也不是剛來的小黃毛,當着新上峰的面,一口一個“我兄弟”,一口一個“都水監中的人眼瞎”,便是你自家不在意前程,不在意上峰的觀感,多少也要爲高涯高工考慮考慮吧?
上峰會怎的看你?
廖旭以己度之,若自己是個新上任的,聽了這樣一番話,定會忍不住想:也不見往日有什麽大功績,居然就在此處拉幫結派起來。沾了好處不算,還要得了便宜在此賣乖。
你當這敕書是街頭的蘿蔔白菜,多給幾個銅闆就能一頭一頭地随意挑揀不成?
這樣的人,将來如何能重用?
他心中想着,忍不住偷偷看了看一旁的顧延章,生怕他一個忍不住,當場就要發作起來。
——已是聽人說了,這位新公事才二十多,雖是面上看着和氣,可年紀這樣小,竟能爬到今日的高位,想來必有緣故,也不知後頭是個什麽來曆。
年紀輕,銳氣就重,便似從前張瑚張公事一般,見得人在自己面前如此得寸進尺,倚老賣老,如何能忍?
廖旭微微把身體往左邊傾了傾,又将腿探了出去,準備着一旦這位顧公事要起身告辭,自己就能立時跟上了,莫要落在後頭。
顧延章卻是并不知道,坐在自己旁邊的這人腦子裏頭竟有這許多想法。
他來之前早已打聽清楚,知道沈、高二人情同手足,同進同退,是以聽得沈存複這樣說,卻也不意外。至于拉幫結派、得寸進尺什麽的,其實并不用放在心上。
能把事情做好,管你怎麽拉、怎麽結?誰人又沒個偏好呢?
隻要果真有才,性情有些乖張,也就由他去了,世上哪有十全十美之人?
不過想要拿好處,自然也沒有那麽輕易的。
他也不怎的猶豫,很快就回道:“我手頭确實有兩份敕書。”
沈存複手裏抓着先頭那一份不肯放手,一雙小眼睛已是瞪得渾圓,死死地盯着顧延章。
“都水監中水工甚多。”顧延章開口道,“我同範監丞讨了兩份敕書,自然不能任性而爲,我接了此項差遣,是來做事的,此份給了沈工,一是過往十數年中,無論是中牟縣界曹村水匮、黃池陂鬥門、京西界大白龍修壩護堤,此數樁事情,沈工皆在其中,又是水工主事,另有熙佑二年度考一事,幾相合計,才敢給出。”
“然則這另一份,卻要依功考績了。”
他口氣很是溫和,一副就事論事的樣子,複又指着一旁的那一份導洛通汴抄本,道:“官身就在此事之上,不過憑本事來取,凡有能者,便可得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