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拱殿距離清華殿并不近,外頭還有一衆宰輔正在忙着,說不得什麽時候就要過來問話,哪怕是在同崔用臣說話的時候,楊太後也一時沒得停過。
忙成這個樣子,她還要抽時間去看一回趙昉,與其說是想要看他住不住得慣,不如說是好奇他那貼身的東西是什麽。
一行人很快到了清華殿。
趙昉已經躺了上床,可是聽得外頭的腳步聲,雖然并不明顯,他還是一下子就坐了起來,把帳幔掀開,探出頭去。
楊太後連忙坐到了床邊,道:“你這孩子,是不是認床?”
趙昉哪裏有什麽認床的資格,立時就要下床行禮,被楊太後一把按住了,道:“怎麽這麽多禮,我隻是來瞧瞧你住不住得慣。”
又問他晚間吃了什麽,有什麽不習慣的,伺候的人順不順手雲雲。
趙昉一一答了,并無半點挑剔,态度十分恭敬,卻是少了幾分親近。
楊太後一面放下心來,一面卻又有些失落。
雖然知道縱然是三兩歲的小孩子,也不會才認得一天,就親近起來,可她當真是很想早點同趙昉處得與真正的母子一般。
此事急不得。
她默默在心中提醒自己,複才笑道:“聽得崔用臣說你白日間有東西放在他那一處,我怕你着急找,便給先拿得過來。”
楊太後話才說完,崔用臣就親自捧着那木匣子送了過來。
趙昉想要伸手去接,忽然雙手停在空中,就這樣頓了一下。
他看了看坐在床上,一雙眼睛直直看着自己的楊太後,那一雙手立時就轉了向,取了腰間香囊裏頭的鑰匙出來,當着衆人的面打開了崔用臣手中的鎖。
崔用臣弓着腰,雙手放得很低,楊太後不用怎的動作,就能把那木匣裏的東西看得清清楚楚。
是半張畫。
那畫正面朝上,筆畫簡單又粗糙,看在楊太後眼裏,全尋不出什麽稀奇之處,還隻有半張,看那右邊撕口處甚至還是參差不齊的模樣。
不過她還是笑着問:“這是誰人畫的,怪好看的。”
趙昉猶豫了一下,卻是沒有做半點隐瞞,道:“是張璧送與我的。”
楊太後吃了一驚,問道:“可是太皇太後家的張璧?”
趙昉應了是。
她心中的情緒有些複雜,一時半會,也很難形容,隻喃喃道:“原來你平日裏頭同張璧玩得好。”
對于張璧這個小孩,楊太後并不讨厭,可也絕不喜歡。不讨厭,是因爲趙芮特别疼愛,覺得他又活潑又聰明,而不喜歡,則是因爲那張璧自小被太皇太後寵着長大,脾氣很是無法無天。
上回就是因爲遇得張璧,她娘家侄子楊度偷偷進宮幫着送信的事情才漏了餡。
此時見得趙昉同張璧這樣要好,甚至對方送給他的半張爛畫,都要貼身收着,心中自然不怎麽開懷。
婦人這樣千回百轉的形勢,趙昉雖然猜測不到,可他察言觀色,卻是一把好手,也多少聽說過幾分太皇太後與楊太後之間的恩怨。
以他從前的聰明,此時如何回,其實很明顯,可是不知爲何,他就是不願意說謊,而是點頭道:“我同他很要好。”
想了想,又補了一句,道:“我們一同在國子學裏讀書,他對我很好。”
楊太後勉強笑了笑,道:“有幾個同窗也是好的,我有個侄兒,同你差不多年紀,将來得了空,你們也一起好好向學。”口中說着,又問了幾句食住的事情,催着趙昉睡下了,便匆匆回了崇政殿。
去的時候高高興興,回的時候面色沉沉,崔用臣就在一旁看着,又怎麽會不知道其中緣故。
他站在一旁,見得楊太後手裏端着濃茶,要喝不喝的樣子,卻是小聲道:“殿下真是個重情重義的性子,雖不是親子,倒是同先皇一樣。”
聽得崔用臣這樣突然開口,說得還是這樣冒昧且不合宜的話,楊太後愣了一下。
然而她隻琢磨了幾息功夫,很快就反應過來。
是啊,那趙昉才進京多久?去國子學中上課,也不過是這一兩個月當中的事情罷?
認識的時間都這樣短,又有多少功夫相處?
可趙昉卻因爲張璧對他好,硬是要把對方送他的并無半點用處的畫帶在身上,難道不能說明此子重情重義,性情和善嗎?
張璧那樣調皮的一個孩子,要求又多,脾氣又大,還能同趙昉玩到一處,趙昉竟然也能忍他,難道不能說明趙昉大度能忍嗎?
張璧這個小屁孩,隻花了短短一個多月的時間,便能叫趙昉将其當做貼心好友,自己這個爲娘的,将來同他朝夕相處,待他體貼入微,便是不圖他把自己視爲親生母親,難道連那個秦州的繼母還比不上?
有了這樣的想法,楊太後的臉色立時就變得好看了很多。
她手裏的茶盞端了半日,已經涼了,此時終于想得起來,低頭喝了一口。
茶水已經冷了,泡了許久,濃得很是苦澀,可入喉之後,她卻從中品出幾分回甘來。
***
這一年的春天,京城裏頭的百姓過得實在是不平靜,短短一季功夫,就換了三個皇帝。才過清明節沒多久,隻一夜之間,宮中垂簾的那一個,便由從前的太皇太後,變爲了楊太後。
聽聞乃是皇家祭天時,太皇太後不小心失了足,自高高的石階上摔了下來,而小皇帝趙渚受了驚吓,當晚被夢魇了,大叫大鬧,又自傷其身,宮中匆忙召了太醫,好幾人圍在一起診視,依舊治不好,才曉得他原來患有瘋病。
這樣的傳言并無出處,卻是很快就傳遍了大街小巷。
淮陰侯府閉門謝客,還因此斷送了幾樁姻緣。
——瘋病可能會由父母傳給子孫,此事許多人都知曉,趙渚得了這樣的毛病,同等門戶的,若無特殊原因,誰人還敢嫁給他家,誰人又敢娶他家的媳婦?
幸而還有朝中官人們做主,又有楊太後在,便按着太皇帝趙芮從前的遺诏,請了已經就藩的秦王嫡子趙昉繼位。
且不管背地裏多少風言風語,又在酒樓子裏頭暗暗唱出了多少台大戲,可明面上,一切都安安穩穩地進行了交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