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到大,張璧得過無數人的誇獎,早已習以爲常,可每每得了季清菱誇,他還是會特别高興,一是因爲打心裏同她親近,二是因爲她誇他當真就是因爲他好,而不是胡亂敷衍。
張璧湊過頭去,認真看了那一撇一捺,手裏又跟着寫了一回。
季清菱又道:“這文章立論也有些意思,隻是尚缺詳細之處,等到改日有空,你拿去問你哥哥,看他有無添補。”
張璧問道:“姐姐覺得說的哪裏不對?”
季清菱出的題目乃是承襲先前張璧他們的課程,典出《莊子》秋水篇,說的乃是莊子要去看做了相梁國國相惠施,可有人卻在後頭挑撥,說莊子來是爲了搶惠子的相位。惠子信了,派人在國都左近徹夜搜查了三天,想要将莊子攔住。
莊子知道之後,特意跑去找他,以鵷鹐自比,又以鸱比惠子。說鵷鹐“發于南海,而飛于被害,非梧桐不止,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于是鸱得腐鼠,鵷鹐過之,仰而視之曰:‘吓!’。今子欲以子之梁國而吓我邪?”
尋常學中解釋此文,多半是說惠施坐井觀天,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又頌莊子見識胸懷,國子學中都是大儒,自然不會這樣簡單。
不過對于季清菱來說,其實這其中道理并無定論,她先是問道:“你隻覺得梁國的巡鋪無用,在國都追捕三天三夜,都捉不到莊子,其中必有玩忽職守之人,必要重新整頓。可你有無想過,莊子并無任何作奸犯科之舉,爲何惠施作爲一國之相,卻能動用這樣多人去行搜捕之事?”
張璧微微張開了嘴巴。
這樣的問題,顯然在他的理解之外。
季清菱又道:“惠施捉拿莊子,有無正當之理,有無罪證?”
張璧想了想,道:“文裏未曾說,隻是莊子應當并未犯罪。”
季清菱笑道:“莊子并未犯罪,那惠施憑相位命人搜查,若是全無證據,說明梁國并無律法規矩,若是有證據,說明他随意捏造罪證。”
“旁人同他挑撥,他聽了就信,也不去查證,就覺得莊子确實是來搶他的位子,此人如此可憐,又自知無能,卻還居于這般高位,究竟妥不妥當?”
張璧搖頭道:“不妥當。”
季清菱笑道:“惠施自然不好,可又是誰人給他坐上相位?”
張璧道:“是君王。”
季清菱又道:“那是誰人的錯?”
張璧道:“是梁王的錯。”
季清菱又問道:“梁國共有臣子多少人?”
張璧遲疑了一下,道:“書上不曾說,不過十步爲一郭,萬步爲一國,想來少說也有十數萬人百姓,百千人做臣子。”
季清菱道:“君主有幾人?”
張璧并無猶豫,立時道:“君主隻一人。”
季清菱又道:“你府上有管事幾人,侍從幾人?”
張璧茫然地站了一會,轉頭看竹硯。
竹硯如何知道,隻好猜道:“小的也不知。”
季清菱便問道:“那你院子裏頭有管事幾人,侍從幾人?”
張璧依舊不知,竹硯卻是知道了,道:“小少爺房中共有管事三人,侍從二十一人,另有宮中太皇太後賜的兩人。”
季清菱便道:“你可知道誰人乃是賢才,誰人乃是庸才?”
張璧呆了呆,卻是沒有搖頭,也沒有點頭。
季清菱已是繼續道:“你房中全數加起來,也隻有二十餘人,可你卻分辨不出孰優孰劣,便是你此時年齡小,将來年齡大了,可是能分辨出來?”
張璧想了想,道:“我長大了,想來同哥哥一樣,隻是哥哥平日裏頭忙得很,沒什麽空在家裏待着……可能也不太能分辨出來。”
季清菱便道:“你隻管着數十人,尚且不能分辨優劣,梁國君主管着成百上千人,分辨不出優劣,難道竟不是很正常的事情?”
張璧搖頭道:“可那惠施乃是國相,如此心胸狹窄之輩,怎麽能坐在那個位子!”
季清菱笑問道:“依你來看,宰相之職,最要緊是什麽?”
張璧道:“蘇子說,當以‘鎮撫中外,安靖朝廷,使百官皆得任職,賞罰各當其實’。”
“那惠施可做到了?”
“書上未曾說。”
“那書上說的,可有言他未曾做到?”
“不曾言。”
季清菱又道:“既如此,惠施雖然偏聽偏信,可他是否當真不能做梁國之相,能不能靠此文一言蔽之?”
張璧搖頭道:“不能。”
聽到此處,他已是舉一反三,想了許多東西出來,忙道:“所以我朝要設考功司,要設禦史台,以禦史台彈劾百官,防有人胡作非爲,又要年年都考功,才好知道大家的能耐是好還是差……”
作爲一個小孩,能想得到這許多,已經很有幾分意思了。
季清菱又道:“那我再問,惠施着人在都城找尋三天三夜,爲何尋不到莊子?”
張璧想了想,道:“莊子不在都城,自然找尋不到。”
季清菱笑道:“堂堂一國之相,花費如此人力,到天上去找魚,這又是爲何?”
張璧哈哈笑道:“惠施真蠢。”
“惠施在梁國爲相時,主張合縱抗秦,又重修律法,其人治國有法,莊子也隻能誇他‘學富五車’,無論當時也好,如今也罷,都是不世出的人才,他當真是蠢?”
張璧面上還是笑着,那笑容卻慢慢收了回去,又眨了眨眼睛。
季清菱複又道:“可他如此大才,還是受人挑撥,又行着無謂之事,說明什麽?”
張璧道:“人不能亂,亂了就會行錯步。”他想了想,又道,“若那惠施當真是個很厲害的才人,能把梁國治理得好,便不應當怕莊子去搶相位——是他心中不自信,又舍本逐末了。”
季清菱見他一個小兒,偏在此處做大點評,煞有其事的樣子,十分好玩,又道:“你我二人在此處說事,卻是由何而生?”
張璧仰了仰頭,不太明白。
季清菱換了一個說法,道:“此事典出哪裏?”
說起這個,張璧連想都不用想,脫口便道:“典出《莊子?秋水》。”
季清菱便問道:“《莊子》乃是誰人所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