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刑司中跟着一并外出巡察的多是新人,不少得官都隻有兩三年,單一個楊偕資曆深些。
顧延章便令楊偕帶着幾個人去查府庫,自己則分得剩餘人手去查驗常平倉,一是抽查其中存儲,二是核對賬冊,他這一處埋頭查了數日,并沒有給出什麽反應,隻按部就班行事,叫那雍丘知縣陳笃才看在眼中,終于不似原來那樣緊張,開始每日都要過來打點一兩回,到得後頭,隻日日過來應個話,問明有何要答的,若是沒有,便借口衙門裏頭有事,不再停留。
眼見日子一天天過去,這日一早,陳笃才到得常平倉中,同顧延章打過招呼,又與其餘提刑司中屬僚說得幾句話,問明白了不曾有得什麽大事,便與從前一般退得出去,言說要去縣衙裏頭安排秋收賦稅之事,扯個由頭便走了。
然則這一回卻是與平日裏頭不同個,他前腳才跨進前衙,已是迎面快步走得來一個幕僚。
那幕僚見陳笃才後頭跟着的全是眼熟的衙役,無一個生面孔,也也沒有想那樣多,迎上前去壓低嗓音道:“縣尊,中牟縣來得消息……”
他才剛起了個頭,陳笃才立時擰緊眉頭,拿眼睛掃了他一下,腳下也不停,頭也不轉,更不接話,隻大步往後衙走。
那幕僚原是着急,難免有些失了分寸,此時見得陳笃才如此态度,連忙住了嘴,跟着人匆匆去了後衙。兩人一前一後進得公廳之中,早有後頭跟着的差役将門掩了,剩下兩個單獨在内。
那幕僚走到陳笃才身旁,低聲道:“縣尊,隔壁縣裏頭來得人通話,那糧行裏頭說是前幾日送來的糧谷要漲價……”
陳笃才一手才去摸那茶壺,剛來得及給自家倒上一杯茶,忽然聽得這一句話,一個不小心,手腕一歪,那茶壺還未來得及放回原位,已是“砰”地一聲,砸到了桌上。
然則他這一回卻再無心去理會,隻連忙追問道:“什麽叫糧谷要漲價?原訂的契書何在?”
那幕僚面帶苦色,道:“糧行裏頭隻說照價給賠……”
他見陳笃才面色難看,也不敢再聽其問話,急急把早準備好的契書拿得出來,遞過去給對方看,口中補道:“小人見得來人,回過頭去算得幾輪,複又查核了一遍,若是照價給賠,而已不過賠千數貫而已……”
陳笃才早無閑工夫去聽那幕僚說話,一把将那契書扯過,低頭認真看了起來。
他越看面色越黑,擡起頭,厲聲問道:“來人何在?”
那幕僚忙道:“早間來送了話,而今已是走了……”
陳笃才皺着眉頭,從心頭沖上一道火氣來,幾乎想把那一張契紙給燒了。
原來他在雍丘縣中也任官兩年有餘,因才幹俱佳,治事遊刃有餘,早已将上上下下治理得如同鐵桶一般,隻是從前這一處縣中雖然也在京畿左近,到底人口、賦稅算不得多,也壓根稱不上商貿繁盛,又因臨着京城,時時常有人進進出出,禦史也時不時往來盯着,更不好把那刮地皮的事情做得太厲害,唯恐一個不小心,便被人盯上,背地裏想辦法拱得開去給騰位子。
他從前在外任官,好處撈得并不少,眼下回了京畿,旁人個個都說是個好缺,然則對于陳笃才來說,不得财的缺,哪裏算得上什麽好缺?他年紀大了,與官品、官職上皆無可能再進一步,這等束手束腳的地方,旁人以爲好出頭,于他而言,隻有壞,沒有好,如果不得進堂,過不了幾年,便是一個在京官位上緻仕的結局。
陳笃才做官許多年,因得種種原因,本來才幹卓絕,可眼下也不過從八品,莫說進堂進閣,想要轉朝官,都要看最後這幾年有沒有大造化能乘勢追一把。
如果升不得官品,有沒有什麽其餘差遣在身,在天子面前,更是半點沒有露過臉,那一個從八品的官,緻仕後能有多少銀錢?
莫說衣錦還鄉,好生幫扶一回從前族中親故,便是想要把自家那十來個兒女給好生養大,都不過是夢一場罷了。
吃喝拉撒是其次,兒子總要讀書入仕罷?沒有銀錢,憑自己一個小官,能去哪裏拜名師?女兒得要出嫁罷?沒有銀錢,哪裏攢得了好嫁妝?先不說自家能不能給幾個女兒尋好人家,便是尋到了,若是沒有一份拿得出手的好嫁妝,眼下處處厚嫁成風,哪一戶人家會肯善待你?
陳笃才原來在背後活動,想謀的并不是雍丘縣的差,隻是當中出了差錯,才不得已來得此處。他坐吃山空兩載有餘,屢次想要找路子換缺,卻總無法可施,到得去年年末,除卻俸祿,竟隻得了一二萬貫。
放在從前,少得這樣可憐的數目,七八萬貫錢已是他不能忍,眼下竟是縮水至如此,簡直是讓他想都想不到的,晚間連覺都睡不好,好幾回做夢夢見自己回到得小時候,餓着肚子在街上賣菜,把那旁人剝下來不要的黃葉子洗也不洗,隻塞進嘴裏生吃了,滿口一股臭青味,等到吓得醒來,胃裏直犯惡心。
就這般憋了兩年,幸而他也舍得出手,聽得南邊風聲,又聽聞朝中有心要在京畿縣鎮中擇一處做常平倉,心裏立時活動起來,正好雍丘縣确實也是最合适的地方,更兼他又在後頭運作一番,找上了一位能說得上話的人物,終于将事情落定下來。
自常平倉封倉之日起,陳笃才便巧施妙法,如同愚公移山,螞蟻搬運一般,将常平倉中糧谷、銀錢一點點運得出去,他把糧谷賣了,銀錢則是拿出去放利。
隻他心中到底還有點分寸,想到布帛上頭自有花紋,怕是将來不好尋得一樣的送回來,便沒有去碰布帛。
這一回提刑司中提前來巡察,他竭盡全力,也隻能勉強把銀錢給湊了個七七八八,那糧谷卻是再找不足數——此時距離秋收還有足兩個月,朝中又正在籌措軍糧,許多糧商甯願把糧谷在手中壓着,也不願意賣出去,隻想趁着機會在此時發一回橫财。
陳笃才不得已,隻好借着旁人的口,同那些糧商打了個商議,不買,卻租,按着多少石,多少銅一天的價格,從他們那一處把糧谷先給暫借過來放着,待得把提刑司中這一行人應付過去,屆時再把糧谷還回。
這一着,既滿足了糧商們不願将手中糧谷賣出的想法,又叫他能先把提刑司要給打發走,也不用給出太多銀錢——要知道,他當真挪不出多少,眼下大頭都還在外頭放利。
隻是他無論如何都想不到,本來計算得好好的,不知爲何,外頭那些糧商竟是會要提前将糧谷給收回去。
他忍着心中的氣,對那幕僚道:“你去同來人說,我出兩倍的價,叫他們暫時先将糧放在此處……”
提刑司中查了這樣久,也不過查出些黴變、砂石、灰分、癟谷,雖然多了點,有些難看,也不算太過火,眼見他還在感慨,小兒就是小兒,隻任過一回州官,未曾經過事,不管從前旁人如何吹,依舊是見識有限,不過查出些面上的東西,隻要撐過這幾日,把人給弄走,便算是萬事大吉。
莫說兩倍,便是要出三倍的租錢,他咬一咬牙根,也得先給了!
至于将來如何,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不過走着瞧罷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