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明宮不過是皇後居所,平常并沒有儀門官守衛,隻是今日天子、皇子俱在殿中,縱然楊皇後是個軟得扶不上牆的,管勾皇城司的朱保石卻是守住了宮門。
張太後與濟王趙颙被禁衛攔在殿外。
殿内,幾名禦醫或跪在床上,或伏靠在床榻上,一個都不肯說話。
楊皇後瞪大了眼睛,一手扶着後頭的交椅的靠背,勉強沒有跌坐回去。
殿中一瞬間竟是落針可聞,隻聽得外頭不知是誰叫道:“聖人親臨,爾等還不速速退開!”
隔着扇門,聽得清清楚楚。
國朝以孝治天下,太後親臨皇後宮殿,楊皇後就這般将人攔在殿外,放在平日,就算是在夢裏再給加多十個熊膽塞進她肚子裏,她都不敢想。
然則此時此刻,慣來怯弱的皇後卻是仿若什麽都沒有聽到一般,無視了殿外的張太後,隻盯着對面的一幹禦醫,等着他們說話。
王宜已經再等不得,口中喝道:“殿下病體如何!”
沒有人理會他。
黃昭亮站在一旁,心中焦急,卻是再顧不得其餘,上前一步,對着其中一人喝道:“蔡愈!殿下病體如何!”
被點到名字的禦醫哆嗦了一下,噎着嗓子道:“殿下……殿下……薨了……”
楊皇後尖叫一聲,恰是時候地厥了過去。
此時場中什麽都缺,就是不缺伺候的下人,更不缺診治的禦醫,很快,一群人便圍了上去。
兩府重臣隻做沒有聽見她的叫聲,也做沒有看見她的暈厥。
範堯臣追着補問蔡愈道:“陛下病體如何!”
這一回,卻是有好幾個禦醫搶着答道:“陛下隻是中了暑熱……”
一時殿内的臣子盡皆松了半口氣。
趙芮還活着。
隻要他還活着,其餘都不是問題。
隻要龍椅上有一個人坐着就好,至于那人是豬是狗,是牛是龍,但凡是能爬到兩府之位的人,便不會再在意。
等天子醒過來,叫他尋了禦醫,想辦法再生一個便好。
黃昭亮站在一旁,卻是心中有些可惜。
趙署實在是個再合适不過的皇帝人選了,體弱多病,資質平庸,雖然趙芮也是個無能的,到底資質在中段,又坐了這樣多年皇位,行事也好,手段也罷,都已經算得上用得純熟,又兼優柔寡斷,性格多疑,還喜歡學他那一根子祖宗玩什麽異論相攪,到得如今,已經有些難應付。
他其實倒還挺喜歡趙署的。
這樣的想法不止黃昭亮有,殿中其餘重臣,卻是十個裏頭有八個這樣想。
唯一皺着眉頭的,卻是立在一側的孫卞。
他并不像旁人那樣放心。
旁人并不知曉,床榻上那一位真龍,便是給他配上上百顆十全大補丸,十有八九也不能再生了。
下一位皇帝,八成隻能靠過繼。
過繼并不是什麽好事,大晉建朝百餘年來,過繼的皇帝便有好幾個,新帝繼位之後,因爲生身父母、先皇、先皇後等等鬧出的事情,每每都能引起朝廷動蕩。
光是因爲追封生父生母而被貶斥的台閣重臣,此時随便數一數,不用過腦,孫卞都能點出五六任。
孫卞心中忍不住就盤算起來。
天子多病至此,又遭了這樣大的打擊,未必還能活得了多久。
如何能在可能到來的朝野動蕩之中,想辦法百尺竿頭,再進一步,就要看他的能耐了!
他而今雖也是參知政事,可比起大參黃昭亮,深得天子信重的範堯臣,實在并沒有什麽優勢,并且此時的形勢如果沒有什麽外力,很有可能會一直延續下去。
天子需要他來平衡朝堂,卻不需要用他來做頂梁之柱。
頂梁的柱子有兩三根便夠了,多了,隻會擋了人行路。
然則一旦新皇即位,一切都将不同。
如何能在可能到來的風雲際會之時,謀到他想要的東西,不但靠命,最要緊,還要靠力!
姓趙的藩王多得是,先不論足部有疾的大王,便是三王、四王,兒子也生得不少,如何才能挑中,便要看各人能耐了!
殿中并沒有人說話,卻是各人出着各人的神。
一名禁衛自外頭沖得進來,轉頭尋了一圈,卻是不曾見得楊皇後,猶豫了一息,隻好問道:“王相公,聖人與濟王殿下在殿外候着,要見天子……”
他口中喊着王相公,眼睛卻是看着一旁的黃昭亮與範堯臣。
王宜有些拿不定主意,轉過頭,先問黃昭亮,道:“如愚,你意下如何?”
黃昭亮并不正面答話,隻道:“還請相公做主。”
他一面說,心中卻是一面有些嫌棄。
坐着首相之位,卻不行首相之責,怨不得趙芮從來把他貼在牆上當挂紙。
王宜複又轉頭看向範堯臣。
範堯臣如何會接這一岔,隻道:“全憑相公做主。”
如果外頭隻有張太後,他想都不想,立時就會提議把人放得進來。
母探子,天經地義。
可外頭卻是還有一個濟王。
這般匆匆而來,必是得了仁明殿中的消息。
但凡是個懂事的,知道天子有疾,誰不是躲得比兔子還快,且看後廷之中的四大王,何時露過頭,隻恨自己頸子太長,不好把頭縮回去!
隻有這一位三王,不但不躲,還要伸長脖子往前湊!
他不是黃昭亮,他也不是王宜,前者逼得張太後撤簾,把人得罪得死死的,後者乃是首相,合該出這個頭,他最好就是不變應萬變。
外頭聲響愈大。
王宜問了黃昭亮,問了範堯臣,心中遲疑了幾息,卻是不好再問其餘人。
又有一名禁衛中快步跑得進來,一般是在殿中左右看了一圈,見到被衆人圍着,閉着眼睛的楊皇後,隻好尋着王宜問道:“王相公,聖人立要面見天子……聖人問……聖人問諸位官人‘意欲何爲’……”
那禁衛傳話,隻傳得小心翼翼,可殿中好幾個都與張太後相處過不短的時日,此時聽得那“意欲何爲”四個字,腦子裏頭俱都立時浮現出其人聲色俱厲的樣子。
王宜不禁打了個激靈。
他年事已高,未必還能在相位上坐太久,自是不怕,可他的兒子、孫子,卻是還要做官的!
趙署已然身死,以當今天子的龍體,誰曉得又能活多久。
可嫁入趙家的婦人,卻是從來都長壽得很!
太皇太後活了九十,臨死時尚耳聰目明。再往前,嫁給趙家皇帝的沒有一個是八十之前駕鶴,哪怕是被繼子冷待了數十年,後頭對着娘家人哭訴自己命苦的太宗皇後,也硬生生撐到了七十八歲,把繼子熬死了才去的。
張太後身體一向硬朗,已故的太皇太後是她的姑母,她此時才過天命未有幾載,無論精神也好,體力也罷,都把她那做皇帝的兒子甩得遠遠的,怕是将來想要活過九十,并不是做夢。
一旦天子駕崩,換一個新帝繼位,她依舊做她的太皇太後,說不得,不曉得做皇帝的會是她的兒子,還是她的孫子。
張太後從前垂簾的日子裏那一番手腕,直到如今王宜依舊是一回想起來,都有些足下打飄。新帝繼位,是個年長的還好,若是個年幼的,誰又知道最後是個什麽情況……
這種時候,這個人,如何能得罪!
太後進殿,天經地義,并不要緊,要緊的隻是濟王!
偏偏濟王是同她一起來的!
若是一心護着天子,把濟王攔在門外,趙芮醒來,自是對他滿意,可濟王那一處,定是會生出龃龉,便是太後,也許也會覺得是自家多事。
可若是将濟王攔在殿外,将來若是這一脈……
王宜作爲朝中首相,平日裏頭慣來少說話,少行事,隻會應諾,上承天命行事,可此時此刻,他腦子轉得飛快,幾乎是轉瞬之間,就閃過無數念頭。
一個未必活得了多久的天子,同一個也許會繼續垂簾十餘載的太後,并一個也許會有兒子繼承大統的藩王。
如何做選?
王宜兩難到了極點,幾乎像是在掙紮該砍斷自己左手還是砍斷自己右手一般。
一時之間,他恨不得自己不是這一個首相!
殿中沒有人說話,便是給楊皇後擦洗手臉,喂丸藥的黃門、宮女也一個都不敢做出大動作。
兩府重臣人人看着王宜。
王宜遲疑了好一會,鬼使神差地,卻是忽然回了頭。
床榻之上,趙芮正閉着雙眼,毫無動靜地躺着,兩頰慘白,嘴唇發白,眼睑下頭泛着淡淡的黑色,印堂處也微微發灰,任誰來看,都會覺得這是個多年的病人。
王宜再不猶豫,一狠心,道:“請聖人入殿!”
那禁衛聞言,連忙站直了身體,正要往外走,卻是忽然想到什麽似的,連忙又問道:“那濟王殿下……”
他等了幾息,沒有等到回話,一擡起頭,隻見對面王宜雙眼中冒着兇光,似乎想要把自己一口吞了一般。
那禁衛縱然心中膽怯,卻是半點也不後退,隻催道:“王相公,可否請濟王殿下入殿?”
在宮中當差的禁衛,又有幾個是傻的?
若是沒有問明白,就這般把人放了進來,将來追起責來,一個小卒,如何能扛得起這般的罪名!
是得罪首相可怕,還是得罪濟王、太後可怕?
對于朝臣來說,也許還要想一想,可對于皇家禁衛來說,哪怕是傻子,也知道該如何做選。
他又等了一會,見得王宜并不答話,複又上前一步,催叫道:“王相公!”
當着兩府之人被這般逼問,王宜幾乎想把面前這人拖出去踩死,卻是不得不道:“請聖人入殿!”
那禁衛已是追到這一步,如何肯放過,複又問道:“相公,濟王殿下能否入殿?”
王宜還未答話,後頭站着的範堯臣也好,黃昭亮也罷,哪怕是孫卞、郭世忠等人,均在心中大搖其頭。
——何苦,已是做到這個份上,伸頭是一刀,縮頭是一刀,還不如幹脆點,不要把臉丢得這樣難看。
王宜終于被逼得無處可躲,狼狽地道:“隻請聖人入殿!”
他終究還是不敢賭。
一旦把趙颙放入仁明宮,除非鐵闆釘釘,将來就是三王這一支即位,否則不論叫趙芮也好,其餘藩王也罷,看在眼中,都不會給他好果子吃。
況且,将來被傳得出去,會如何被史家口誅筆伐,被士林中唾棄,他隻稍稍一想,便有些惶惶。
禁衛得了他的準話,掉頭便往外跑。
頭發、頭飾皆是整整齊齊,連身上的衣着都沒有幾處褶皺的張太後很快走了進來。
王宜帶着人上前行禮。
幾個圍在趙芮、楊皇後面前的禦醫也跟得上前。
張太後抿着薄薄的嘴唇,隻道了一聲“諸位卿家免禮”,便徑直往床榻邊上而去。
她先坐到趙芮榻上,伸手去摸了兒子的手,又在他的臉上探了探,複才轉頭對着幾個禦醫問道:“陛下龍體可有大礙?”
她的聲音很平穩,面上看着并沒有什麽表情,卻是莫名讓人覺得其中隐隐含着幾分厲色。
禦醫們連忙上得前去,你一言,我一語把趙芮的情況說了。
“……隻将養時日即可,不能多動、驚悸、大喜大怒……”
張太後聽得兒子無事,這才有空去理會旁的,轉頭一看,見得趙署身上衣衫不整地躺在床上,沒有半個人圍着,又見楊皇後倒坐在一旁的交椅上,尚有幾個黃門、宮女守着,心中已是覺得不對,複又問道:“殿下身體如何?”
再道:“皇後可是有礙?”
幾個禦醫對視了一眼,其中一人上前道:“回禀太後,殿下……薨了……”
張太後一愣,站起身來,卻是不曾走到趙署面前,隻隔着幾步看了看,又轉頭看向了不遠處的楊皇後。
那禦醫連忙又道:“皇後娘娘隻是突發驚悸……”
他越說聲音越小,連忙轉身朝着楊皇後走去,幫着紮針喚她醒來。
幾個禦醫也跟了過去。
張太後沉下臉,轉頭看了看跟在自己身旁的崔用臣。
崔用臣立刻沖着對面的一個小黃門喝道:“去給殿下取了衣衫來換!”
又對着另一人道:“還不快給殿下擦身!”
多謝灬灬雅mm親送我的和氏璧,真是……非常非常感謝親的認可,隻是真的真的不用大額打賞,支持訂閱就很棒了=3=
因爲是最後的情節,所以寫得很慢,之前欠的很多朋友的加更都沒有還,也不知道按我目前的速度還有沒有可能還,再這樣下去,債會越來越多的QAQ……
如果實在不行,我試試用點番外的方式來還和氏璧吧QAQ。
感謝書友20171125105411278親的打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