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昭亮質問一句,趙芮便就着搶白一句,句句都打到點子上。
他被兩府宰執借着道理,借着百姓壓了不知道多少回,還從未有哪一天像今次這般揚眉吐氣過。
趙芮手上拿着邕州來的折子,那上頭按條按點,分事分法,甚至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把那“疫病營”、“抄劄救濟”、“保甲章程”、“叛軍處置”等等字詞寫得大了一圈,連橫豎撇捺都要肥上一半,叫他一眼掃過去,連找都不用找,便能把任意一樁事體所在的角落給挑得出來。
那條、點之後,頭一句便是此條、此點的概括,趙芮通讀過一回,不管黃昭亮提及的是哪一處,他都能極快地找到對應的地方。而最妙的是,這奏折當中寫得細,寫得多,還老老實實認罪——一面認罪,一面解釋,把所有可能被挑毛病的地方都全數解釋了一遍。
趙芮此時隻嫌棄那認罪的句子太多,零零散散分布在奏折上頭,占了其餘解釋的地方,叫他想要照着解釋的詞句念,都要重新看上一回,生怕一不小心把那些個認罪句子也讀出一兩個詞來。
他原本就極喜歡顧延章的文章,此時更是覺得,縱然這一個臣子被自己四處派出去任官,僅僅得官三年而已,已是從頭忙到尾,比起某些當了三十年官的人還要做得多,可他文字功底卻從未放下,寫得是越來越好了!
他一面照着上頭的内容念,許多地方連改都不用改,一面覺得其中用詞铿锵有力,朗朗上口,用來罵人,着實幫着自己出了一口大氣。
當日那一個狀元,真是點得太劃算了!
隻可惜兩府之臣走得太早!
自家方才怎的就會覺得被黃昭亮當殿質問,丢面子呢?!
做天子的,當有能容天下之肚量,怕什麽丢面子啊!
正該把人都留下來才對!
而今自家雖然把黃昭亮一句一句堵回去,也一般覺得十分爽利,可十餘名重臣全都走了,隻剩範堯臣同孫卞兩個,總覺得觀看之人太少,不過瘾啊!
***
黃昭亮畢竟不是傻子,幾個來回下來,便知道了今次再難讨好,很快閉了嘴。
——臧否天子,要占上風才有意義,若是被對方壓着打,還要送上臉去,這不是“诤臣”,卻是“蠢臣”。
而立在一旁,本來早已預備好了要上陣同黃昭亮對掐的孫卞,卻是心中忍不住暗暗納罕。
他沒有看過邕州來的奏章,自然不知道其中寫了什麽,更是不知道爲什麽天子一瞬間便像鬼上身一般換了一個人,可他卻知道,隻有顧延章回京,邕州才能騰得出位子來。
他與範堯臣已是商議好,一旦對方将範黨中的幾個人安排去廣南,代替顧延章行那三軍轉運之事成功,那幾人在京中的位子空得出來,能讓兩個予他選。
孫卞與黃昭亮是前後腳回京的,可天子對二人的任用,實在是一天一地。
自家都沒有實權,手下的人更是難有好差,手下的人沒有好差,他能影響的朝堂局面便更是有限,這般互相影響,長久下去,他當真要把屁股都坐得凍硬了。
孫卞隻能自救。
他原本想着,自家站出來與黃昭亮辯話,其實是做給天子看的。
鬧到如今,上頭那一位應當已是知曉廣南必當有新人過去,這一回南征才能順利,兩邊争論一回,範堯臣再敲敲邊鼓,事情便差不多要成了,這一塊肥肉,也當是能從黃黨嘴裏咬下來。
黃昭亮本來隻是爲了他那些徒子徒孫搶功,才拿顧延章來做那一個出頭鳥,其實當真召得回京,其人在邕州行事,便是有過,也是功大于過,早已抵消錯處,隻要稍稍自辯幾句,又有天子幫着撐腰,哪裏會治什麽罪。
哪裏料到,這一回根本沒有自己出場的份,上頭那一位竟是自己出馬,便把黃昭亮給搶白了回去,倒叫他白白廢了這一回出力的機會。
他忍不住轉頭看了範堯臣一眼。
範堯臣倒是神情自若,仿佛并不在意一般,等到黃昭亮閉了嘴,上前一步道:“陛下,臣以爲顧延章在邕州功高勞苦,正該召回京中好生褒獎,方才孫卞之舉薦,臣願附議。”
他話語之中十分笃定,仿佛認定了天子會按他所說的行事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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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回中書的流程走得格外快。
其中算上遴選合适人手,交接,陛辭等等,僅僅過了五日,負責傳召的天使并去接替顧延章随軍轉運使、欽州知州之職的人選,另有不少南征軍副将、邕州、欽州、廉州州官,都沒算上儀仗隊,一行已是多大數十人。
且不說這一廂衆人浩浩蕩蕩地從京城出發,往廣南而去,而另一廂,邕州城中的一處院落裏,季清菱卻正拿着葫蘆瓢,給後院角落裏的一叢月月紅澆水。
晉人多愛花,可邕州到底不是京城,自然尋不出那許多奇花異草。
幸而季清菱對花沒有偏好,有稀奇的她見了也喜歡,若是尋不到,路邊的野花她也覺得挺好看的。
此時已是入夏,哪怕已是酉時二刻,天光還是亮的。
季清菱才給一叢花木澆完水,正打量着那花骨朵何時才能開,便聽得有人從不遠處走過來,叫道:“夫人,官人回來了,正四處尋你。”
她轉頭一看,果然是急吼吼的秋爽。
季清菱一時有些好笑。
這院落又不大,不過一二十間房舍而已,四處走一圈都不用一盞茶功夫,哪裏夠得上“四處尋你”幾個字。
怕是五哥随口問了一句,被這丫頭聽得來,胡亂用詞罷了。
她把手中葫蘆瓢放回木桶裏,正要直起身來,卻聽得一陣腳步聲由遠而近,緊接着遠遠一人笑道:“還以爲今日這花已是開了,哪曉得隻是幾個苞而已,不知要過上多久才能有點子香味,竟惹得你巴巴地跑了來親自澆水。”
季清菱回頭一看,來人一身家常衣衫,腳下卻還踩着一雙馬靴,正不緊不慢地朝自己走了過來。
——不是五哥又是哪一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