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芮擡起頭,往下看了黃昭亮一眼,道:“顧延章自邕州奏事,自言那抄劄隻爲濟民,不能做更正五丁田畝簿所用,也非虛言謊報,隻爲省糧秣故,是以隻抄劄人丁、田畝、老幼等七樁事體,所有耗時,不過區區五日,亦有安排施粥濟民,黃卿,如此行事,朕甚以爲然。”
黃昭亮面色微變,卻是并不退卻,他聽得趙芮說那一句“不能做更正五丁田畝簿所用”,心中已是有了底,硬聲道:“陛下,邕州城軍民死傷甚重,回回發來的奏折都說人手不夠——若非如此,流内铨也不會急急給十餘名選人任了官,發遣過去!此時百廢待興,處處都要人,顧延章還另行抄劄之事,還不能做其餘之用,這般主次不分,靡費人力,亦非正舉。”
他戾氣逼人地又補了一句,道:“臣以爲,顧延章此舉不妥!”
天子說一聲“朕深以爲然”,隻是天子以爲而已,并不代表天子以爲的,就一定是正理。
事實上,兩府之中哪一個權臣不是踩着天子的頭上來的。
不抓着趙芮的錯處從頭噴到尾,噴得他戰戰兢兢,收回成命,自認自錯,哪裏有資格做什麽宰輔?
若是樣樣依着天子的心意行事,要宰相來作甚?
天下,可從來都不是姓趙的天下!是士大夫之天下,是百姓之天下!
黃昭亮絲毫不懼,他不看趙芮,卻是側了側頭,看着一旁的範堯臣。
——天子慣來好糊弄,口才更是尋常,腦子也轉不過來,隻要當面對質,不給他反應的時間,從來都是幾個老臣的手下敗将,黃昭亮是半點不放在心上的。
他在意的隻是範堯臣與孫卞。
若是這兩個人當真聯手起來對付自己,他得小心應對。
然而這一回,他還沒有等到範堯臣嘴唇張合,卻是聽得一人道:“……此事顧延章已做解釋,其時邕州常平倉中僅有糧秣九萬石,若是一日兩輪施粥,一則百姓排隊領取,耗時耗力,無法兼顧桑田之事,亦難重建州城,更有偏遠之人,生計難以爲繼,二則如若全州赈濟,難以持久,抄劄隻爲救人活人,哪怕多費人力,五日人力,難道比得上千萬百姓性命?”
黃昭亮一時沒有反應過來說話的是誰,竟是愣了一下,才轉過頭。
——出聲的竟是坐在上頭的趙芮。
這一番話有理有據,如果說黃昭亮的攻擊是矛,趙芮的回話便是厚厚的盾,将所有攻擊都擋得幹幹淨淨。
黃昭亮微微皺起了眉。
這話術,半點不像天子往日的風格。
他畢竟經曆甚多,并不容易這樣容易壓倒,幾乎立時便又道:“陛下,邕州城中人力不足,又才逢戰後,奸細、強人、賊子、罪犯正是猖獗之際,州衙抽調半數以上差役、兵丁去行抄劄之事,若是有人鬧事,誰人來護?州務巡衛豈非陷入停滞?如此行徑,如何能說妥當?”
趙芮隻把面前的奏章翻了一頁,看了一眼,複又擡頭道:“邕州已是推行保甲之法,嚴防突發亂事,各坊各街、各鄉各縣,俱抽調人力,在所轄之内看護巡衛——黃卿,這保甲之法,可是從前自你而始。”
他看着奏章上的那一行字,好險沒有笑出聲來,複又道:“顧延章奏折中拜服黃卿從前所爲鄉民保甲章程,他隻稍加改動而行,邕州城中犯事者,已是比起去歲同時低了四成有餘,正上折倡議要在欽州、廉州兩處邊境之州同樣推行,待得戰事結束,才行停罷。”
黃昭亮被堵得話都卡在了嗓子眼。
是的,保甲之法雖然自古都有,可将之理論成文,行爲章程,卻是在自己去泉州之後而爲。
自家縱然是被迫外任,可在泉州治政數年,一州上下路不拾遺,夜不閉戶,官聲極好,即便如今,還有泉州來的商人在京城誇他,往往誇得最多的,就是他推行的保甲法。
這一章程其實去歲他曾經在京畿試點推行,卻因亂象頻發,地動、水患、蝗災、民亂接連而起,又有交趾犯邊,令他抽不出空盯着下頭人去做,才使得鄉縣之中負責辦差的官員、胥吏随意敷衍,緻使百姓怨聲載道,覺得費事費力,隻有壞處,沒有好處。
這一樁事情,一直是他心頭大憾,本想等到騰出手來,便要再奏請試行一回。
若非時機不對,換一個場合,叫他知道邕州在此時機套用自己總結的保甲章程,拿來維持兵丁、巡鋪不在的巡衛之職,還有極好的效果,正是自家章程的佐證,自當是隻有誇贊,複又心中暗暗自得的。
可卻不是這個時候!
這要自己怎麽說?
說邕州不适合保甲嗎?那将來如何能推行天下?不是自家打自家的臉嗎?
黃昭亮的臉忍不住陰沉下來。
抄劄是不好再提了,沒看到顧延章遞上來的折子,不好一一對應來挑毛病,他隻能另想其餘辦法。
黃昭亮想了想,勉強又道:“臣見邕州來報,那疫病營中消耗人力極多,顧延章一心求功,不顧靡費,隻行此歪道……”
他才落音,趙芮已是将手中奏章又翻過一頁,先看一眼,複又回道:“黃卿,邕州疫病營所有人力,除卻巡衛兵丁,盡是動用州中百姓,其中過半老婦,又有老弱孤寡,不少還是病者家人,如此行事,一則當爲照顧病患,二則亦是節省赈濟之糧,并無半點耗費勞力之舉。”
黃昭亮今次說一句,立時被堵一句,對方反應之快,言辭之巧妙,簡直叫他以爲上頭坐着的不是從前那一個趙芮,而是垂簾時常常把自己罵得話都回不上來的張太後套了人皮臉面假扮的。
他頗有些不信邪,頓了頓,又道:“縱然這些先不論,梁炯乃是罪魁,徐茂更是奸逆,張定崖,顧延章二人親行平叛,卻叫此二人走脫,如此罪責,如何能贖?”
然則他話一落音,趙芮已是立時強調道:“梁炯已是被伏罪的親信給殺了,剁成碎肉!并未走脫!至于徐茂……其時正在廣源州,到底同國中不同,張、顧二人能不費一兵一卒,将叛軍收服,無論多少過錯,已是都能功過相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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