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芮心中略有些不快,擡起頭,看向了站在一旁的範堯臣。
範堯臣卻是手中持笏,面上波瀾不驚,目視前方玉階,仿佛什麽都沒有聽見一般。
趙芮隻得複又看向立在範堯臣後頭的孫卞。
對方雙手持笏,面無表情,連眼皮子都不曾抖一下。
而立在階下兩排的官員們更是眼觀鼻鼻觀心,隻做石柱狀,一個都不肯開口。
趙芮才得了廣南來的奏報,知道西路疫情已是得了控制,難民也正得救濟,州城重建井然有序,心下才松了松,本來不願意現下同自家的宰輔起争執,可見得這般場面,實在是有些氣不打一處來。
楊奎走得太早,陳灏資望不足不說,又因廣南戰事,帶着手下得力的人去了邕州,叫下頭一幹黨羽失了頭首,雖有零零星星幾個人還在朝中,可竟似那鞭炮濕了引信一般,憑自己怎麽拿火來引,也點不着。
原本楊、範二黨之間的制衡頓時被打破。
爲了不叫範堯臣跳得太竄,他隻能想辦法盡快把黃昭亮扶起來。
黃昭亮本就是多年重臣,又有趙芮在後頭時不時幫着挺一挺,此時回京不過一年,已是漸漸恢複了往日聲勢,竟是隐隐有了把範堯臣蓋過一頭的迹象。
趙芮原本還不覺得有什麽,可此時殿中這情景,卻是叫他心中暗暗生出警惕來。
想來是前陣子把範堯臣一黨壓得太死,眼下已是東風壓倒西風了。
範堯臣這個老狐狸,在撂梁子給自己看呐!
政事堂中的兩個大佬在打架,兩府之中,哪一個不是人精,又怎麽可能看不出來天子想要人站出來說兩句,制一制黃昭亮,可衆人卻俱是不發一言。
——沒有金剛鑽,便不要去攬那個瓷器活。
範堯臣都不動彈了,自家又何苦去趟這個渾水?
古往今來,老大跟老二打架,如果有傻子不自量力沖上去,往往兩個鬧事的沒事,死的都是勸架的。
今日倒是給天子搭了台階,可将來朝中理事的,不是姓黃,就是姓範,又不姓趙,現官不如現管,若是惹得那兩位,不論哪一個生了不悅,要給冒頭的小鞋穿,雖然不怕,卻也難免惹得一身騷——屆時難道龍椅上那一位,還能爲着一點小事給自己拉偏架嗎?
這種時候,自然是老老實實靠邊站來得明智。
趙芮從左到右看了一圈,見得還是無一人理會,隻好自己開口道:“顧延章精于轉運之事,又善理州政,與陳灏素有默契,今次南征有他協理後方,廣南定當無憂,不需更派人選。”
天子話中之意這般明顯,聽在黃昭亮耳中,卻是逆耳得很。
他翻了臉,原本隻是表情嚴肅,現下卻是滿臉陰沉沉的,半點面子都不給,當即駁道:“顧延章擅自動用罪民,有違朝制,這等行事,正當依律論處,回京待命,如何還能駐守廣南?如此一來,朝中體例何在?規矩何在?”
他上前一步,大聲道:“臣以爲不妥!”
趙芮心火都要燒起來了,反駁道:“顧延章有功無過,梁炯叛部雖是罪民,卻俱是已降,縱有錯處,也能将功補過!邕州城中兵力不足,全因‘不得已’,顧延章才行此變通之舉,若非他,邕州城未必能守得住!此一番正是大功,如何能論罪?”
他越說聲音越大,說到後來,語速愈快,其中已是隐隐夾着怒意。
黃昭亮卻絲毫不爲所動,也半點沒有被吓到,隻冷聲道:“顧延章守城有功,協理轉運有功,臣不曾否認,可他無诏擅自釋放罪民,又以罪犯守城,他看守不嚴,走了逆賊徐茂,使得交趾以此奸賊做謀,大挫我軍!此乃大過,若是聽之任之,将來人人以此爲例,人人毀損法例,舉‘不得已’爲由,朝廷法度何在?體例何在?長此以往,朝将不朝,豈不聞‘千裏之堤,毀于蟻穴’乎?!”
“有功則賞,有過則罰,功是功,過是過,功過豈能相抵?!”
“陛下金口玉言,一言九鼎,如何能出此異論?!天子尚有罪己,臣子豈能脫罪?!”
他一個問句接着一個問句砸了回來,句句占着理,全數砸到上頭那一位的臉上,這般由下往上的,竟是也能掄得趙芮臉都有些抽搐起來。
殿中鴉雀無聲,隻看戲一般瞅着黃大參吊打天子。
趙芮氣得胸都堵了,他想要駁斥,可回想方才黃昭亮的話,全數都隻論理,不論事,把所有口子全部堵死,便是換一個反應迅捷的在此,也難一時半會尋得出漏洞來,更何況趙芮這個腦子轉得慢的。
還未等他想出辯駁的話來,黃昭亮已是一下跪倒在地上,大聲道:“陛下,有功則賞,有過則罰,此乃正道!臣已見得樞密院給平叛軍中諸位功臣的賞賜,臣以爲,此番陛下給陳灏賞賜過重,對顧延章、張定崖二人提拔過分,此事萬萬不可,臣請陛下三思而行!”
“陳灏于廣南并無功勞,反而約束顧延章不力,顧延章有功有過,功過不能相抵,張定崖雖說援救得力,隻樞密院論功過重,如此考功,三軍将士如何能服?軍心如何能穩?臣請陛下着樞密院重行考功!”
他膝蓋跪着,腰背卻是挺着,句句硬氣。
趙芮已是被梗得從胸口到喉嚨都吐不出氣,卻是隻能連忙請對方起來——天子與朝臣議事,卻是因天子一意孤行,議得老臣長跪不起,這事情若是傳出去,他今後的名聲也不須再要了。
這一處黃昭亮一場忠心進谏的戲唱得中氣十足,而立在後頭的範堯臣,卻是在心中又是冷笑,又是不平。
姓黃的,命也當真是好!心卻着實是貪!
這般唱作俱佳地在此直言進谏,還不是看中了開疆辟土的功勞!
交趾傾盡全國之力,以十餘萬大軍揮師北上,被打得隻剩十之三四回升龍府,李富宰重傷,升龍府中争權奪勢,一片混亂。
當此之時,以陳灏爲主帥,南下征伐,隻要不出意外,就是去打個轉撿功的。
雖然行軍後勤繁瑣艱難,可朝中卻也不隻是一個顧延章能做到。
平日裏大家是不願意去賣命争那一點毫末之功,可這開疆辟土之機,誰不眼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