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晨,季清菱是餓醒的。
她前面半個多月都睡得晚,熬着把那一份抄剳撫民的章程寫出來了,昨夜做得七七八八,今日隻要收個尾巴,潤色一回,便能拿出來用,心中一松,便睡到了辰時末。
這一日其實是休沐,隻是邕州城如此情形,顧延章又是那個性子,自然不可能在家中待着,她一覺醒來,身邊果然空蕩蕩,把秋月叫進來一問,人早就出門了。
季清菱便起來洗漱一番,因邕州城中物資甚是緊張,她又不想折騰,喝了兩碗粟米粥,也算是吃過早食了。
此時自有丫頭上來收拾桌子,秋月卻是跟着她進了裏間,小聲道:“早間官人出門前問了許多話……”
季清菱本來以爲昨夜事情已是應付過去,卻不想着一處尚有餘波在,心中一驚,連忙擡頭道:“問了什麽?”
秋月便道:“問夫人這一陣子飲食起居……”
季清菱隻覺得才吃進去的粟米粥在肚子裏頭打滾,連忙道:“你如何答的?”
秋月當着季清菱的面,自然不好說自己怕家裏頭的男主家實在怕到膽寒,雖不曉得爲什麽,縱然顧延章幾乎從未對下人黑過臉,也沒有說過半句重話,連管都沒有親手管過——都是吩咐管事的打理,可無論管家、丫頭、小厮、廚娘,個個見了他,都十分緊張,生怕說錯了哪一句,又做錯了什麽事。
她是自薊縣開始就伺候的人,小時候隻是有點怵,可随着時間越久,顧延章的官越大,經曆越多,她就越尊敬,這尊敬之中又多夾着怕,也不知道在怕什麽。
眼下季清菱問了,秋月隻得道:“官人親來問話,除卻照實說了,我實在也無其餘辦法……”
季清菱聽得喉嚨裏頭有些發渴,正想着當要如何應對,卻忽然聽得外頭一陣腳步聲,不多時,門外守着的小丫頭便進來通禀。
——卻原來是松節。
松節手上捧着一個木箱子,約莫尺見方,他見了季清菱,先将那木箱子放在一旁,複又才行禮道:“早間官人說夫人這一處要幾個在外頭跑的人過來當差,見我勉強算個機靈的,也算熟手,便叫我今日起先跟着夫人,待得差事辦完了,才又回去,另又請了一位張老——小人已是将他安排在右廂房中了,若是夫人有什麽不清楚的,可以分派我去同他問詢。”
又道:“那一位張老原在戶曹司中當差,是個積年的胥吏,在州衙裏頭做了四十餘年,但凡邕州轄下縣鄉,幾乎沒有他不知曉的。”
說着又把地上那一個箱子打開了,道:“官人叫我從州衙裏頭借了些從前抄剳并戶籍的宗卷過來,另有下頭鄉縣的賦稅、人丁數目,還叫我問一問夫人,可有要什麽旁的東西,若是不夠,我再去調取。”
季清菱實在沒有料想到,竟然得了這樣許多,又來了個能幫着跑腿的,簡直大喜過望,隻是想了想,略有些猶豫地道:“你來了我這一處,他外頭可是能忙得過來?”
松節何等醒目一個人,聽得季清菱問,已是笑道:“夫人這話可叫我怎的答?若是說忙得過來,又顯得小的實在無用,若說忙不過來,倒像是我在自賣自誇——其實我心底裏倒是想着來這一處,官人外頭忙不過來,才好曉得我的厲害,又想着來了夫人這一處,夫人覺得我用得順手,好生在官人面前誇我一回。”
一時屋子裏頭幾個小丫頭都聽得笑了。
他并不擡頭亂看,隻又對着季清菱嘻嘻笑道:“官人說了,夫人這一處一樣要緊,叫我隻老實當差。”
卻也曉得分寸,開過玩笑,就老老實實站在一邊,等着分派了。
季清菱十分驚喜,松節跟着顧延章許多年,自是好用不說,她這一陣子做那一份抄剳章程,旁的都方便,隻一樁,畢竟對邕州上下事體極不熟悉,除卻讨了些州衙中的宗卷來比對,隻能照着從前的樣例往這一處套,又派了幾個管事的出去探訪。
都是外來人,訪來訪去,最多也隻能訪出個皮毛而已,哪裏及得上那等在衙門裏頭幾十年的老胥吏好用。
她此時也顧不得再去想什麽,喚秋月取了那木匣子過來,把自己存疑的地方一一挑了出來,簡單寫了兩張紙,先同松節說了一會前因後果,又把問題解釋了一遍,叫他拿去問那胥吏。
就這般一問答,一日下來,竟是比起從前花兩三日功夫做得還快,還填了許多漏洞。
到得晚間,她特給那老者留了飯,叫松節去陪席,又送了兩匹好布,叫人套了馬車将人送回去,約好明日複又派人去接他過來。
打點好外頭的禮數,季清菱晚間随意吃了點東西,将自己收拾好了,見時辰還早,複又坐在桌前開始補那一份章程,一面不忘吩咐秋月道:“亥時一刻便叫我去睡。”
她做事向來專注,修起東西來,不知不覺便忘了時間,等到聽得外頭小丫頭隔得遠遠地喚“官人回來了。”才忽然反應過來,一時心中一驚,吓得拿筆的手都有些抖了,轉頭去看秋月。
秋月也吓得腿軟,轉頭一看漏刻,忙又道:“夫人莫慌,還未到亥時……”
正說話間,顧延章卻是已經進來了。
他大步進得内間,見季清菱坐在書桌旁,複又看了看角落的漏刻,走得離季清菱近了,道:“就要亥時了,手頭東西理好了未曾?當要歇息了。”
又問道:“我叫松節同那張二過來,可是得用?”
一面說着,一面把外衫脫了,随手遞給後頭跟過來的松節。
季清菱白日得了好處,高興得不得了,把那戶曹司的老胥吏誇了又誇,又誇了一回松節,複又拿起自己已是成型的章程,歡歡喜喜地回頭道:“眼下還不到亥時,我過一刻時辰便去睡,眼下已是樣樣都打理好了,連臉都洗過了,半點不耽擱。”
她見顧延章已是立在自己右邊,便半仰着頭,笑吟吟地舉着那章程道:“五哥,外頭疫病營好了未曾?你瞧瞧這個抄剳的法子可不可行……我是照着原先範大參在青州防疫病、救荒的法子來做的,隻又改了改框架,比着以前人的法子又添了些東西進去,畢竟眼下邕州城樣樣都缺,識字的人也不夠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