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這一處,她已是把做官的兒子頭簪絹花,跨馬遊街,昂首挺胸的樣子都白描了出來,又把自己如何如何爲難那女婿,如何要求他對女兒好,如何教女兒當家,如何教女兒養孩子,俱都在腦中當中勾畫好了。
她想着想着,實在忍不住咧嘴傻笑,卻越發覺得自己渾身發燙,太陽穴暈乎乎的,手腳本就在發軟,此時更是一點力氣也使不出來了,稍微動一動,眼前便一黑,兩耳俱是“嗡嗡”的聲響。
到得這般境地,秋月依舊不起來,迷迷糊糊把頭靠着後頭的柱子,腦子裏頭又胡亂冒出了各色念頭。
當真成了親,也未必能有自己想的這樣好,多少人家都是搭夥過日子,若是自己一離了府,秋露肯定便要頂上來,将來夫人貼心的就是她,以前好多年才攢下來的情分,雖然不至于生分了,到底不如人日日得見的。
就算自己想要不出府,有了夫家,到底同一個人的時候不一樣,少不得要多費心思在小家上,前頭還好,一旦懷上了,生一回就要一年,再怎麽硬挺,大着個肚子,夫人又不是沒有人用,怎麽還會器重自己。
到生的時候,算上坐月子,又算上奶孩子,沒有三個月哪裏能騰得出空來。
三個月之後,府上早已變了天,哪裏還有自己的位子!
嫁人如同投胎,自己命就不是好的,投胎沒投好,嫁人也未必能嫁好。
世上哪裏有那樣多感情可以講,又不是個個都同官人、夫人一般自小青梅竹馬、同甘共苦,又都是色色絕配,自己一個小丫頭,嫁得高了,别人看不上,嫁得低了,自己看不上,尋得一個若是看重自己能幹、看重顧府背景的,若是見得自己再沒有從前得勢,少不得又要東風壓倒西風,到時候自己日子又當如何?
嫁了人也不一定過得好,生了兒女,兒女也有不孝順,未必能養出進士來,還有可能養出個白眼狼,小的時候要自己管吃管住,長大了還要自己給他置産讨媳婦,又要自己給他帶孩子,生了女兒,嫁得不好,自己擔驚受怕,回娘家住久了,又要被婆家嘀咕。
她一時想這樣,一時想那樣,又是已經想到女兒嫁得不好,哭哭啼啼回來找自己要錢,又想到讨了不好的兒媳,兒子本也不是孝順的,等到自己老了,兩邊合起來做那挨雷劈的,不給自己飯吃。
想來想去,隻覺得最好還是不要成親,就跟在府裏頭,左右夫人有一口飯吃,總能給自己一口粥喝。
到得此時,秋月又不禁開始掉淚,隻覺得自己有些想得多——官人那當是疫病,未必還能活命,到時候滿屋子一傳,哪裏還有什麽将來,好日子也好,壞日子也罷,俱都沒有了。
自己這般全身都熱,想來也已是遭了疫病,估摸着沒有多少天好活了。
她心下一片慘然,做什麽也提不起勁來,轉念一想,本來自家就是一條賤命,若不是被當日夫人買了,那個當口,自己其時的樣貌手腳,哪裏還尋得到什麽好人家,又哪裏有這些年的好日子!
既如此,得了好,便當把這條命賠回去了!
她一咬牙,撐着後頭柱子搖搖晃晃站起身來,忍過了眼前那金星亂閃,将眼淚一抹,扶着牆進了柴房。
裏頭兩個小丫頭正扯着閑話頭在煎藥,臉上俱都有些驚惶。
秋月隻聽得其中一人道:“是不是真的?”
另一人回道:“十成十的真!跟着松節個的小砂子你曉得罷?”
前頭那人直點頭道:“哪裏有不曉得的。”
後頭那人便道:“小砂子說從前交趾圍城的時候,官人曾經同松節交代過,說是給府中下頭人都寫了放身書,一旦城破了,就要他們各自拿了自己的,好好逃命去,能回得京尋夫人也好,若是回不得京,路上在哪一處,便先落地活下來再說!而今雖然交趾退了,可那放身書還在,官人的章子也在松節手上,若是他與夫人有了不好,咱們便各自拿了身契尋出路,還有點安家的銀錢給!”
前頭那人倒抽了一口涼氣,道:“當真是疫病?”
另一人便道:“這還有假!早間來的那一個是陳節度使過來的,陳節度那裏的全是禦醫,禦醫都不敢進去了,開了藥方子,跑得比狗還快!”
又道:“唉,好容易遇到這樣好的人家,怎的就遇到這等事情!也幸好我們沒進内廂,也不曾見得官人,從前覺得做粗使丫頭沒出息,現今看,反倒好過做貼身的,聽說松節此時躲在屋子裏頭,連門都不敢出,一日三餐隻叫人放在門口,想來也染了病!”
前頭那人驚得連葵扇都忘了扇,也顧不得看火,隻喃喃地道:“松節哥那一處……此時……豈不是無人照看……”
十分關心的模樣。
另一人瞪了她一眼,道:“都一條腿邁進棺材的人了,你還以爲是原來那個松節哥?哪裏還能同往日一般!”
秋月再聽不下去,隔着門咳了幾聲。
兩個小丫頭連忙噤聲,添柴的添柴,打扇的打扇。
***
且不說這一廂滿屋子仆婦各有思量,季清菱卻是沒工夫去管,隻守在顧延章床前照顧。
邕州城中疫病有許多症狀,也有許多種,她也不曉得家中這一個究竟患的是哪一種,除卻遣人去央陳灏安排個禦醫過來,又在這一處瞎琢磨。
她摸着顧延章身上高熱,想着從前自己發熱,柳師娘幫忙用的烈酒來擦身,而昨日來的時候,正好從潭州那一處買了些酒來,不少還未來得及卸下,正好着人去取了一壇子來用。
此時顧延章燒得人事不省,粥同藥都是勉強灌進去的,季清菱一面等着禦醫過來,一面拿帕子浸了酒來給顧延章通體擦拭。
等到快要入夜的時候,沒有等來醫官,卻是等來了陳灏的幕僚,說是城中疫情爆發,一日死了三百餘人,眼下個個醫官都在濟民院中,因全數都碰過病者,不能亂跑,隻能等過兩日确認過沒染上病症才能回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