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排同樣的差事,若是在顧延章手中隻需要三十人,半日便能做完,換一個官員,則是需要六十人,一整天,也未必足夠。
李伯簡手上事情太多,他雖是邕州通判,可在治政方面卻沒有太大的才幹,位高如他已是如此,其餘分派到此處的下級官員,又會能幹到哪裏去?
說一句難聽的,便是李伯簡本人全力來管,也未必不會出纰漏,更何況是下頭那些從前隻負責一小塊事務的官吏來協調。
顧延章能做好,是因爲他看事看問題乃是從全城出發,熟悉一應情況,也有經驗,有能力。
一樣是安排去東門處送軍械,他會知道東門守城一日,兵卒定有傷亡,随即令此隊民伕帶上擔架、騾車,他又知道今日負責做飯的乃是某街某巷的婦人,便令民伕完成前項差事後,問清守城人數,回程時順路報于街巷中統管夥食的相關人等。
可換一個官員,送軍械隻是送軍械,撤傷兵隻是撤傷兵,送飯食也隻是送飯食,三處并不相幹,自然要分派三撥人馬去做。
同樣的事情,在顧延章看來,是畫一個上弧形,做一筆,可在接手的官員看來,卻是寫一個“山”字,做三筆。
這并不能責怪接手的官員,他們便是有心,也沒有機會接觸到全城的情況,或是有機會接觸到了,卻沒有那個意識将所有情況整合起來,統一分派。
李伯簡十分無奈。
他從前以爲自己手中的政務已是繁雜到了極緻,可接手這一塊後勤、巡尉之事後,才發現顧延章手中的活,不但不比自己原本負責的少,想要做好,反而更難。
哪怕知道此時交趾攻城正急,決不能不能把顧延章從城門處讨回來,李伯簡也已經生出沖動,從州衙當中好好尋出一個得用的,将那一位替換下來。
城門自然要守,可後勤之事與守城相比,卻是一般重要啊!
飯都吃不上的時候,如何還能守城!
***
此時此刻,正站在邕州東門城牆之上的顧延章,卻是半點聽不到李伯簡那糾結的心聲。
他身上披着盔甲,身旁又有親兵手執盾牌,是以并不畏懼流矢散箭,敢于站在城牆邊上往下看去。
城牆下頭,不計其數的交趾兵正踩着雲梯正往城牆上攀爬,不要命一般。
從上一輪攻城開始到現在,已經足足持續了三日,邕州城内不同于交趾,對方死了一人,能填上兩人,完全不管人命,不用顧慮,今次更是不知道爲何,仿佛吃錯了藥一般,一副哪怕拿人頭來填,也要踩着上牆的架勢。
邕州守軍總共也不過萬人,分派到每個城門,都不到三千人,東門被攻得緊,顧延章硬搶來了五百名壯勇,幫着上弦搭箭,搬運軍械,可也隻能大家輪着坐在城牆上眯一下眼睛。
交趾戰一輪,能上城就上城,上不得城,便撤兵,換一批兵卒複又來攻,從來不停,連着攻了三日城。
他們十萬兵,一回就算出動三千人,也能有足夠的兵力來耗,可邕州城這寥寥數千兵力,哪裏又有機會來輪換。
自從駐守東門的副将周雲被流矢一箭射中右胸,被擡得下城,顧延章便頂替了對方的位子,站在此處指揮守城,到得此時,兩天兩夜當中,所有守城兵卒都隻是輪着歇息了一會而已。
他接手之時,城牆上尚有兩千二百三十并兵士,後來補了五百壯勇,可到得現在,還能站着的卻隻有不過一千四百餘人,其餘不是躺在傷病營中,便是躺在停屍房内。
東門守得慘,西門、北門也一樣慘,交趾壘土攻城,拿着不知是從欽州還是廉州城中掠奪而來的雲梯車與攻濠洞子,屢次已經快要站上城牆。
頭幾回兩處守城兵還能從城牆上倒下油料,再丢火把下去,将交賊并攻城雲梯燒毀,可邕州城内畢竟物料有限,來得幾回,便是将菜油都攏了過來,依舊不夠用,全靠着副将王彌遠與軍校衛七帶着騎兵殺出城去,勉強将賊人逼退,可到得後來,交趾數千兵士陳列在前,人人手中持弓,見得城門一開,亂箭齊射,便是再強的精兵,也沖不出去,隻能在城牆上跟對方硬打。
如果說上一個月的李富宰是試探着攻城,被神臂弓吓得怕了,不敢擅動,隻想保存戰力的話,這幾日的李富宰,便像是一隻發了瘋的野狗,仿佛急着要在壽命将近之前,将邕州撕咬成碎片。
立在一旁的旗手盯着攀在雲梯上頭的交趾兵,等到對方爬到一半,轉頭問道:“勾院,砸不砸?”
顧延章搖了搖頭,道:“再等一等。”
是的,隻能再等一等。
邕州城中不但木羽箭不足,神臂弓不足,便是尋常的箭矢也不足,隻能放得交趾兵近了,再行齊射,增加命中的幾率,減少箭矢的耗損,遇到箭矢做不得用的,隻能尋了木料、石塊從上往下砸。
隻是這些東西砸得越多,積在地上壘得高了,便會讓交賊更容易攻城。
可若是不砸木砸石,一旦被交趾兵上得城牆,城門失陷便是遲早的事。
實在也沒有辦法。
數十架雲梯搭在東門的城牆之上,伏在雲梯上的交趾兵身披盔甲,頭頂盾牌,全身都擋得嚴嚴實實的,像螞蟻一樣往城牆上爬。
東門已經沒有油料,隻剩下不多的石塊與木料。
城牆之下,更有數千人等在後頭待要跟着攀上城牆。
顧延章的心跳越發地快了起來。
交趾人太多,太多太多,邕州城内無論兵力也好,軍械也罷,都沒有辦法支撐長久的守城。
城中斷了水源,寥寥的幾口水井,如今緊着守城軍士,其餘百姓隻能幹渴着,一家分得一點。
守城的桐油用完了,百姓便将家中的菜籽油茶籽油給獻出來,卻也做不得大用。
如果援軍不至,哪怕交趾圍而不攻,隻要過上兩個月,城中自然就會生亂。
顧延章前兩日已是聽說了城南處有人喝了濁水,結果生出痢疾的事情。
(本章完)